“那么,那则预言究竟是怎么说的?”帕万随口问道,仿佛只是闲谈,“我记得,好像提到了‘黑发皇帝’?”
“……‘黑发皇帝将自南方降临,金色的麦田将被染上灰暗之色。巨龙睁开双眼,沉眠的死神复苏,世界的边界崩塌……最终,皇帝将从王座上坠落。’”
赫尔穆特低声复述着,那正是上个月,圣女在神谕中所宣告的完整预言。
帕万微微扬起眉,仿佛在思索这如诗一般的神谕。
他沉吟片刻,随后忽然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您,早已预见到圣女的‘神谕’了吧?”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然而话语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这所谓的‘预言’,不过是你们篡改后的产物罢了。
赫尔穆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有反驳。
改写神谕,篡改预言,使其迎合帝国高层的需求,这,正是教皇的职责之一。
从古至今,教会所掌控的无数神谕,都被按照“正确的”方向进行解读,以确保帝国的统治稳固不变。
圣女的预言,自然也无法例外。
她要么被迫传达那些从未降临的神谕,要么在各种压力下,将真正的神谕扭曲至面目全非。
巴尔斯·瓦尔特对此心知肚明,却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种扭曲的“预言”,对于他而言,并非坏事。
赫尔穆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与巴尔斯·瓦尔特的这场默契与博弈,早已持续多年。
如今,他不过是个无法挣脱这场棋局的棋子罢了。
“这次的预言……与以往不同。”
帕万微微挑眉,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哦?若不失礼的话,陛下可否详细说明,究竟‘不同’在何处?”
赫尔穆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首先,这次的预言并非我所编造。南部大平原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坦提尔的角斗场亦在烈焰中化为焦土。甚至,就在灰塔倒塌的那一刻,天空竟降下了不合时宜的暴雨。而坊间流言更甚——据说,塔尔特尔与格伦瓦尔德已经复活。”
“换言之,这则预言,正在逐一应验。”
赫尔穆特的语气沉稳,却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然而,帕万的反应却是笑了。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仿佛听到了某个荒诞的笑话。
赫尔穆特立刻意识到,他根本不信。
但这也无可奈何。
换作是他,若站在帕万的立场上,恐怕也会对此嗤之以鼻。
“或许……不过是巧合罢了。”帕万不以为然地说道,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也许陛下应该适当减少圣女殿内的熏香用量。”
赫尔穆特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松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年纪大了,难免多疑,想必是我忧虑过甚。”
“不过是一阵过境的微风罢了。”帕万轻描淡写地说道,“世事无常,活得久了,总会经历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若是因为区区幻影,就在帝国中央掀起波澜,恐怕只会让帝国的子民徒增不安。”
赫尔穆特的脸色,终于变了。
幻影。
帕万用了这个词。
这意味着,在他眼里,“黑发皇帝”的预言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幻象。
更重要的是,赫尔穆特敏锐地察觉到,帕万的言语中,带着几分试探。
异端的崛起,历来是教会巩固权力、扩大影响力的绝佳契机。
帕万显然已经猜到,赫尔穆特有意利用这次“黑发皇帝”的传言,以壮大教会的势力。
而他的态度,十有八九,也代表着巴尔斯·瓦尔特的立场。
赫尔穆特能在巴尔斯的眼皮底下存活数十年,最终坐上教皇之位,靠的从不是权力,而是谨慎与妥协。
于是,他垂下眼睑,轻声说道:
“我会谨慎行事的。还请帕万团长代我向大将军转达我的谢意。”
“陛下能接受我的忠言,属下受宠若惊。”
赫尔穆特微微颔首,神情平静。
无论帕万是误解也好,警告也罢,他都只能选择退让。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撼动那座名为“巴尔斯·瓦尔特”的大山。
他的臣属们,甚至能在禁武的教皇厅内,公然佩剑而行。
他们的傲慢,并非“狂妄”,而是“理所当然”。
圣骑士团或许强大,但面对中央骑士团与帝国军的合力,他们根本无力抗衡。
“那么,我就此告辞。”
帕万转身离去,步伐沉稳。
“既然陛下愿意听取我的劝告,属下便不再多言。”
“愿皇帝陛下垂怜。”赫尔穆特低声说道。
“愿皇帝陛下垂怜。”
话音未落,帕万已然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赫尔穆特目送着帕万离去的背影,心中回荡着自己这辈子数千、甚至数万次重复过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要折断巴尔斯·瓦尔特的犄角,然后用它刺穿你的喉咙。
尽管刚才在帕万面前低声顺从,但赫尔穆特依旧隐瞒了两个关键事实。
第一,那个被卷入事件的少年,拥有一头黑色的头发。
第二,圣女昨夜所传达的全新预言:
「我从未命令你们崇拜我。
我从未命令你们歪曲我的教义。
我从未命令你们焚烧村庄。
我从未命令你们用弱者的鲜血来赞颂我。
……这不是我的意志。」
***
希娜缓缓睁开眼睛。
但她能看到的,只有半个世界。
当她尝试睁开左眼时,一种奇异的紧绷感让她微微一颤,仿佛肌肤已经被某种东西紧紧黏连在一起。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左眼,已经彻底没了。
被火焰灼烧的伤口,连神恩的治愈之力都无法修复。
“醒了啊。”
冷淡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希娜勉强转过头,看见一名身着银白盔甲的女骑士站在不远处。
她留着利落的短发,眼神锋利而冷峻。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口的纹章:
白色的乌鸦,振翅欲飞。
希娜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白鸦圣骑士团。
她正身处他们的军营之中。
“……怎么回事?”她嗓音干涩地问道。
“我们原本在追踪休金骑士团,但最终还是让他们给逃了。”
女骑士的声音冷静而淡漠,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就在搜索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你。”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的同伴们,看来全部战死了。”
那一刻,希娜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猛地攥紧,指尖微微颤抖。
“你们奋力抵抗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我已经命令劳斯山脉的巡逻队,妥善收殓遗体,并为他们举行安葬仪式。”
“至于你们的遗体……会被送回坦提尔。”
“啊……”
希娜怔怔地低喃了一声。
所有的同伴……都死了。
奥斯雷,也不在了。
她闭上眼,感觉世界一瞬间变得无比寂静。
“我们的团长可能不会在意这些琐事,但我个人……想向你道歉。”
女骑士忽然微微低下头,语气不再如先前那般冷漠。
“……对不起。”
“我们很清楚,你们当时急需援助。”
“但为了阻止更深层次的罪恶,我们没有余力伸出援手。”
“你可以怨恨我们。这是你的权利。”
“毕竟,你的同伴,再也回不来了。”
希娜低下头,指尖死死攥紧了被褥。
“……不,没关系。我理解。”
她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得近乎自欺。
如果说,她对白鸦圣骑士团毫无怨恨,那是谎言。
但她清楚,他们的选择无可厚非。
尤安,只是刚刚萌芽的异端,而休金骑士团……
他们可是,当年弑君的刽子手之一。
即便蓝玫瑰骑士团被舍弃,也已是不可挽回的事实。然而,在那场战斗中,仍然选择奋起抗争的,是希娜和哈塞尔。
“卡米尔·卡斯托雷亚。”
那名女骑士淡淡地说道,语气沉稳而坚定。
“白鸦圣骑士团副团长。你可以直接叫我卡米尔。”
她注视着希娜,语气中不带丝毫情感波动。
“在你逗留期间,我们会尽可能提供便利。当然,由于追踪仍在进行,这里或许并不是最适合养伤的地方……不过,我们会尽量将你护送到最近的城镇。”
说完,她便转身准备离开,似乎想给希娜留些独处的时间。
然而,卡米尔的淡然态度,让希娜更加不安。
“等……等一下,卡米尔副团长?”
卡米尔回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嗯?有什么想问的?”
希娜咬了咬下唇,终于忍不住开口。
“其实……这应该是我该问的问题才对。”她的声音有些犹豫,“副团长大人,您……真的没有任何想问我的吗?关于那个少年……或者,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坦提尔,仅仅因为曾与尤安交谈,希娜就被送上了教理审判。
这一次,她不仅是唯一的幸存者,甚至还接受了治疗……然而,白鸦圣骑士团却什么都不问?
这太反常了。
“等你的身体状况再好些,我们再谈吧。”
卡米尔轻描淡写地说道,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口吻。
“反正,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追踪休金骑士团,目前实在分不出精力去深究其他事情。”
“不过……”她顿了顿,看着希娜的眼睛,缓缓说道,“那家伙治好了你的伤,我猜他一定留下了什么话想让你转达。”
“不过,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
她微微一笑,语气淡漠如冰。
“也无所谓。”
希娜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能问一下,为什么吗?”她轻声问道。
卡米尔眯起眼睛,平静地答道:
“所有的异端,都是蛇的舌头。他们的言语,没有任何聆听的价值。”
希娜的心脏猛地一紧。
这句话,宛如一记冷冽的警钟,狠狠敲击着她的内心。
它在警告她,在提醒她,不要被尤安的话所蛊惑。
希娜的眼神微微颤抖,喉咙有些发紧,想要反驳,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卡米尔静静地注视着她,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
“你的左眼……早已给出了答案。”
希娜怔住。
卡米尔缓缓地说道,“他在你的伤口上,刻下了一道古老的符文。”
“如果你真是个叛教者,那家伙根本不会留下这种东西。”
“至少,对我们而言,并不觉得那是种侮辱。”
希娜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秒。
“……符文?”她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上面写了什么?”
卡米尔的目光深邃,语气依旧平淡。
但她说出的那句话,却宛如一柄利刃,刺入希娜的心脏:
“皇帝的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