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为何会选择育有子嗣?”
当这个突兀的问题响起的瞬间,尤安便意识到——这是梦境。
因为,世上敢如此问话之人,唯有一人。
然而,尤安清楚地记得,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
在帝国,皇帝的子嗣不仅是帝国最强大的存在之一,同时也是权势滔天的王族。如此狂妄的提问,不仅无礼至极,甚至可谓危险万分。
可提问之人,素来无惧这些。
“放肆的提问啊,哈蒙。”
“陛下,纵然再如何修饰言辞,您也绝称不上是个合格的父亲吧?”
哈蒙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而锋利。
“从本质上而言,您是个杀人犯。不仅长期忽视您的子嗣,甚至在少有的相见之中,所给予的,也绝不是所谓的‘良师教诲’。”
“你的评价未免太过苛刻了,哈蒙。”
尤安轻笑,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你眼前这个‘坏父亲’,可是帝国的皇帝,万民之父啊。”
“这点我倒不敢妄断。”
哈蒙依旧神色淡漠。
“不过,至少您明白自己的分寸,愿意把政务交给我这样有能力的人打理。所以,作为统治者,您的确算得上出色。”
尤安随意地坐在书桌上,姿态随性又漫不经心。
哈蒙皱起眉头,看着他略显无礼的举止,虽感不悦,却没有出言制止。
严格来说,那张桌子本该是皇帝的专座。然而,批阅奏折、盖印决策、统筹政务……皇帝该做的事情,大半都落在了哈蒙身上。
他继续说道:
“优秀的统治者,与优秀的父亲,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拉斯过于胆怯,迪斯马斯性情暴烈,而妮恩娜……她冷漠得近乎无情。若非盖雷德在,我恐怕会严重质疑陛下的育儿方式。”
“除了盖雷德,其他人都不适合掌控如此强大的力量。”
“当然,即便是盖雷德,他也不过是‘相对更好’的选择罢了。事实上,他有时也表现出过度的执着。”
“你就只挑他们的缺点来说啊。”
尤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再明显不过的优点,还有什么好谈的?”
哈蒙轻哼一声,淡淡道:
“他们确实比寻常人更优秀。可他们所持有的力量,远非凡人可比。若仅仅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那未免太天真了。”
皇帝,是能与“神”正面对抗,并将其击败的存在。
那么,他理应具备超越凡人的“人性”。
哈蒙的目光平静,却透着无言的审视。
尤安缓缓摇头,轻叹道:
“我明白,哈蒙。但你不必如此忧虑。我相信,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们。”
“每个父母都这么说,陛下。”
哈蒙毫不留情地驳斥道。
“可这,恰恰是所有父母最终都会破灭的信念之一。”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尤安,缓缓说道:
“如果您收养那些孩子,是为了培养继承者,我可以理解。”
“但我始终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培养继承人,陛下为何不直接生育亲子呢?”
继承人。
这两个字,在帝国,是最敏感、最禁忌的话题之一。
然而,哈蒙却毫不犹豫地将其摆上台面。
空气中,沉默弥漫。
这一刻,尤安没有立刻回答。
这并非一个可以轻率应对的问题。
哈蒙绝非随口试探,而是经过多年深思熟虑,才终于选择问出口的疑问。
尤安理解他的疑虑。
毕竟,在帝国,明确的继承体系,是维系统治稳定的根基。
帝国上下,或是刻意回避,或是忌惮不安,从未有人谈论“皇帝陛下若遭意外或身亡的可能性”。
但哈蒙不同。
对他而言,帝国的存亡与未来,比皇帝尤安本人更加重要。
若尤安是那个开疆拓土、斩杀猛兽、平定山河的帝王,那么哈蒙便是那个在这片土地上播种、筑屋、奠定基石之人。
既然如此,他又怎会不曾思考,那个或许存在,或许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皇亲血脉”呢?
“我不会留下亲生子嗣。”
尤安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的孩子,只有拉斯、迪斯马斯、妮恩娜和盖雷德这四人。”
“那么,陛下。”
哈蒙微微眯起眼,语气依旧不动如常:“我就不问您为何不育亲生子嗣了。但请告诉我,您为何选择他们作为养子?”
“单单一个‘养子’的身份,就已足够让他们被世人拿来与您比较。”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夸我。”
尤安轻笑着靠在桌边,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您比您的‘子嗣’更强大,听了是不是很高兴?”
哈蒙冷漠地反问。
“你真是毫不留情啊。”尤安无奈地摇头,“答案很简单,我收养他们,只是为了亲眼见证他们的成长。”
“请详细说明。”
“若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这四人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帝国最大的威胁。”
“拉斯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尼格拉托,而迪斯马斯甚至能够以强行降神之术,将死去的神只之力据为己有。”
“至于妮恩娜……她的潜力,连我都无法预测。”
尤安目光微敛,继续道:“不过,至少她对‘裂隙’的研究兴趣,远远胜于其他事物。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哈蒙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么,盖雷德·加因呢?”
“盖雷德……”
尤安的声音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
一瞬间,他竟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
盖雷德·加因,
他是尤安收养的第一个孩子,是最忠诚的“子嗣”,也是帝国百姓爱戴的英雄,被无数骑士视作典范的存在。
没有人会认为,那个孩子会对帝国构成威胁。
“陛下,倘若您未曾亲口声明盖雷德是养子,恐怕所有人都会毫不怀疑地认定他是您的亲生子。”
哈蒙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您已正式宣布盖雷德为养子,世人也都默认了这一点。”
“可即便如此,传言依旧存在。”
“盖雷德·加因,若说他并非皇亲血脉,未免过于牵强。”
“他与您,实在太像了。”
哈蒙目光深沉,继续说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相似性愈发明显。无论是性格、言谈举止,还是所拥有的力量,甚至……”
“哈蒙。”
尤安微微蹙眉,出声打断。
哈蒙想说的,他当然明白。
然而,哈蒙却没有停下,反而缓缓逼近核心问题。
“陛下,盖雷德是您所有养子之中,最像您的长子。”
“您将他留在身边,是因为他同样对帝国构成威胁吗?”
这一问,直指关键,既然盖雷德会对帝国构成威胁,那么,皇帝本人呢?
这个帝国对皇帝的依赖,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如果皇帝本身成为威胁,那帝国的存亡,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没有皇帝,帝国根本无法维系。
然而,尤安只是神色平静地回答道:
“当然。”
哈蒙的眼神微微一变:“……陛下。”
“盖雷德的确对帝国构成威胁。”
尤安轻声说道,语调平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但盖雷德,是个特殊的存在。”
哈蒙的眉头微微皱起:“怎么说?”
尤安垂下视线,目光幽深,轻声呢喃: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