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赫缓缓转过头。
“喂。”
仿佛回应着他的话语一般,蜷缩在峡谷深处的巨龙低低地喷出一口热气。
它的伤势让它看上去格外虚弱。尽管如此,当霍尔赫靠近时,它仍旧用头轻轻蹭着他的身体,流露出一丝哀求的神色。
因庞大的身躯与沉重的体重,坠落带来的冲击对它来说尤为致命。它的翅膀断裂,左腿也拖曳着,貌似骨折了。
若非它是在峡谷间倾斜着滚落,而非直接坠地,恐怕伤势远不止如此。
霍尔赫深知,巨龙的状况已经十分不妙。
至少,它再也无法飞翔,仅仅这一点,就已足够致命。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苦涩而无奈。
从未想过,自己的结局竟是如此。
为了拯救这头巨龙,他甘愿舍弃道德与荣耀,可最终迎来的却是这样荒谬至极的末路。
距离天亮,已不足两小时。
投降?那只意味着痛苦而漫长的死亡。
霍尔赫早已断绝了这份念想。
峡谷的另一端,传来低沉的吟唱声,那是叛军的歌声。
霍尔赫握紧了剑。
以他如今的状态,持久战斗已是不可能。他回头望向巨龙,虚弱的它正用清澈透明的双眸凝视着他,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下一刻,霍尔赫毅然转身,背对巨龙,朝着峡谷的另一端狂奔而去。
“那家伙——!”
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道黑影便骤然扑来!
剧痛瞬间袭来,霍尔赫与袭击者翻滚在地,胸口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肋骨似乎刺入了肺部。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阵晕眩。
黑暗之中,他猛地睁大眼睛,看见了一双森白的獠牙,以及覆满粗糙毛皮的身影。
“狼?”
“霍尔赫百夫长,请保持安静。”
那头狼开口说道。
霍尔赫对狼族兽人了解不多,但他曾见过刑罚部队里,的确有一名狼族兽人。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却只挤出了一声嘶哑的喘息,如同铁器摩擦般刺耳。
“搜查队……来了?”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血沫翻涌着,让声音断断续续。
兰哈尔神色微微一僵,似乎有些不安。
“是来了……但是,”
峡谷的斜坡上,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有什么东西顺势滑落。
紧接着,
“砰!”
沉重的撞击声回荡在夜色之中。
霍尔赫全身紧绷,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坠落的,是一具尸体。
“你到底想干什么?”
峡谷黑暗的彼端,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是尤安。
他身着黑衣,隐匿于夜色之中,本不易察觉,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却格外刺鼻。然而,真正靠近后,尤安身上的血迹却少得出奇,仿佛那些死亡与他无关。
“我想引开追兵,拖延他们的脚步。不然他们会发现巨龙的存在。”
霍尔赫低声解释。
尤安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
“真是个痴迷巨龙的家伙……运气不错,竟然还活着。”
话音刚落,峡谷的斜坡上,陆续走下了一批人影。
霍尔赫一眼便认出,那些全是刑罚部队的士兵。
他们每个人都浑身浴血,疲惫至极,负伤者不在少数。
可即便如此,他们的目光依旧锋利如刃,透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紧紧盯着尤安。
霍尔赫皱起眉。
这些人是秘密潜入的,可为何会弄得如此血迹斑斑?
更奇怪的是,他甚至没有听到任何战斗的动静。
‘难道他们沿途遇到的敌人,全都被杀了?一个不留?’
霍尔赫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兰哈尔背着他,缓步朝巨龙所在的方向走去。尤安望着巨龙遍体鳞伤的模样,微微皱起了眉。
“这下完了,彻底动不了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原本还想着,哪怕勉强能走也好……可现在这副模样,要是不治疗,恐怕活不过去了。”
“会死吗?”
霍尔赫咬紧了牙关,嘴唇泛白。
“把我放下吧。我要留下来陪着它。”
“百夫长……”
“放我下来。”
兰哈尔迟疑了一瞬,竟下意识地看向尤安,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霍尔赫微微皱眉,心中升起一丝违和感。
自己虽只是百夫长,但在第四师团的地位,几乎仅次于公爵。
可眼前这名刑罚部队的士兵,竟然会先看尤安的脸色?
直到尤安微微点头,兰哈尔才终于缓缓地将霍尔赫放下。
“兰哈尔,去通知赫拉,让她尽快赶来,必须在天亮之前到。”
“什么?这么快?可骑兵无法翻山……”
“那就用你的四条腿跑过来。”尤安冷冷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讽刺,“告诉她,如果她赶不上,霍尔赫会死,巨龙也会死,我也会死。”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神森冷。
“然后……赫拉大概也撑不了多久,迟早会被气死。你觉得,如果赫拉被活活气死,你还能活多久?”
兰哈尔显然已经完全接受了尤安的说辞。
望着他消失在黑暗中,霍尔赫轻笑了一声,开口道:
“自己都没打算死在这里,却说得像是在英勇赴死一样。”
“那家伙太蠢,需要一点合适的动力。”
尤安淡淡回道,随后俯身帮霍尔赫脱下铠甲,检查他的伤势。
身经百战的他,对负伤的身体早已熟稔无比。只需一眼,便能判断出问题的严重性。
霍尔赫身上的小伤虽多,但都不致命。左臂的伤势虽然严重,但只要静养,恢复的可能性很大。真正的危机来自肋骨。从骨折的位置来看,断裂的骨头已经扎进了肺部,甚至威胁到了心脏,一旦动作过大,很可能会直接致命。
“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我也不清楚,坠落前后的记忆几乎一片空白。”
话音刚落,霍尔赫猛地呛出一口血,深红的血沫洒落在地。
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始终停留在不远处的巨龙身上。
“巨龙呢?它的伤……还有救吗?”
听到这个问题,尤安的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毫不留情地回答道:
“坦白说,光是这些外伤,倒还不至于死。但真正要命的,是你给它戴上的那些‘枷锁’。”
“……”
霍尔赫沉默了。
他其实早就有所预感。
如果是正常的巨龙,这点坠落伤根本不值一提。可惜,他的巨龙并不正常。
长年被囚禁、饥饿折磨,再加上为了削弱它而做的各种限制,使得它本应强悍无匹的生命力,早已衰弱到了极点。
“你在它的骨骼和关节里埋下的那些禁制,不仅让伤势加重,还在不断侵蚀它的生命力。”
尤安的声音冰冷而无情,“当然,换个角度看,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它恐怕早就死了。所以你的做法也算合情合理。但如今这副样子……它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的。”
“是吗。”
霍尔赫低低地叹了口气,背靠岩壁,仰头望向夜空,神色漠然。
这不过是他早已预见的事实,如今被彻底确认罢了。
尤安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朝刑罚部队的士兵们打了个手势。士兵们立刻心领神会,悄然隐入峡谷的岩石缝隙中。
随后,他开始在周围四处走动,捡拾起石块与树枝,动作娴熟而自然。
霍尔赫微微皱眉,看着他的举动,忍不住想到:难道他打算在这里搭建营地?
“别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快走吧。”
霍尔赫声音低哑,“顺便告诉赫拉公爵,她不需要来了。”
尤安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随意地问道:“怎么?你打算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坟墓?”
“我从没奢望能有个体面的死法。”
尤安嗤笑了一声,似乎对他的回答毫不在意,继续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霍尔赫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底却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荒凉。
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霍尔赫反倒感到一丝轻松。
他曾想象过无数种死亡的方式,而至少,眼下的结局并非最糟糕的。
他抬起眼,望向尤安。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尤安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问道:
“什么事?”
“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成员……是我杀的。”
尤安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霍尔赫,眼神深邃如夜色,没有露出丝毫惊讶。
“早就猜到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林特布鲁姆骑士团因内乱覆灭,而唯一的生还者就是你。你觉得我会怎么想?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他轻哼了一声,微微侧头,语气中透着几分玩味。
“再说,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成员和巨龙……又怎么可能毫无代价地被宽恕?”
“所以,”他凝视着霍尔赫,“你为了救巨龙,亲手毁灭了骑士团?”
“是的。”霍尔赫没有回避,声音低沉而坚决,“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林特布鲁姆骑士团,早已被裂隙侵蚀。”
尤安神色未变。
他早已知道,在杜尔加尔遗迹中发现的骑士团痕迹,充满了裂隙的气息。
但关键是,他们究竟被侵蚀到了何种程度?
尤安的目光再次落在霍尔赫身上。
“可你身上,几乎感觉不到裂隙的影响。”
霍尔赫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
他的声音低缓,却带着莫名的沉重感。
“身为东部的军人,无论是谁,都难免受到裂隙的侵蚀。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影响。”
“是那群家伙的歌声,对吧?”尤安冷声道。
霍尔赫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便是默认。
峡谷的另一侧,低沉的哼唱声依旧在黑暗中回荡。每当这声音响起,刑罚部队的成员们便露出痛苦或恍惚的表情,仿佛灵魂正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啃食。
“别太留意这声音。”尤安沉声道,“一旦无意间跟着哼唱,你体内的裂隙侵蚀就会加深。”
霍尔赫冷笑了一声,语气轻蔑。
“这种鬼哭狼嚎对我没用。”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尤安。
“倒是跟我聊聊盖雷德·加因吧。他……也被裂隙侵蚀了吗?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的。”霍尔赫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盖雷德团长……早已被裂隙吞噬。”
“外界对他的堕落只有模糊的猜测,而作为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首席骑士,我见证了他沉沦的全过程。”
“从他决定依附裂隙,到他接受那个‘名字’的瞬间……我全都亲眼看到了。”
霍尔赫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瞬,像是在斟酌某个沉重的事实。
最终,他缓缓吐出最后的话语。
“因为…”
“是我……将盖雷德·加因大人,引向了裂隙。”
刹那间,寂静如死。
黑暗中,尤安的黑色瞳孔似乎燃起了某种压抑的怒火。
他沉声道:
“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我。”
“别让我有任何误解的余地。”
霍尔赫轻轻地吞了口唾沫,目光沉静,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尤安,你觉得,盖雷德·加因大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弑君的?”
尤安微微皱眉,随即摇了摇头。
他完全没有任何线索,也从未察觉到任何异样。
唯一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人,只有哈蒙·赫尔温。
但连哈蒙都未能掌握具体细节,那么,盖雷德·加因的计划,恐怕只有极少数最亲近的人才知晓。
“你可知道,东部最早被裂隙侵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霍尔赫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尤安。
尤安略作思索,随后说道:
“建国四十五年……也就是弑君事件发生的两年前。怎么?”
“那一年,我们林特布鲁姆骑士团,已经察觉到了裂隙的侵蚀,并开始全力阻止它的扩散。”
霍尔赫缓缓说道,“当时,妮恩娜·内尔本团长,亲自教导我们防御侵蚀的方法。”
尤安轻笑了一声,语气透着一丝冷意。
“防御侵蚀的方法?我当然知道。”
杀死所有被裂隙侵蚀者。
裂隙的知识,哪怕只是浅尝辄止,也足以让人陷入堕落的深渊。
一个真正理解裂隙运作之人,若是心怀恶意,仅需片刻,便可令成百上千的人遭受侵蚀。
因此,唯一有效的阻止方法,便是无条件地消灭他们。
“如果在侵蚀初期被及时发现,还可以通过极端的苦行勉强遏制恶化。”尤安冷冷地说道,视线扫向远处的刑罚部队,“就像他们一样……但真正被侵蚀至深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救赎的可能。然后呢?”
霍尔赫深吸了一口气,神色略显疲惫,却依旧平静地开口。
“可在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侵蚀的可怕程度。”
“妮恩娜·内尔本团长竭尽所能地将裂隙封锁在北部,以至于相关的信息并未能充分传播。”
“于是,在面对第一起裂隙侵蚀事件时,我们……不,我,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苦涩得令人心寒。
“那时,有一家人,他们为了躲避北部裂隙的侵蚀,仓皇逃亡至此。我与盖雷德团长发现了他们,并进行了盘查。”
“那对夫妻没有任何异样,可他们的女儿,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却显现出了被侵蚀的迹象。”
“当时,那对父母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地恳求我们,求我们放过他们的孩子。”
霍尔赫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但盖雷德团长没有丝毫犹豫,他只是摇了摇头。”
那一刻,霍尔赫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我还记得,当时我对团长说的那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最终缓缓吐露出那句刻在记忆深处的话语:
“那不是歌声,只是婴儿咿呀学语罢了。”
黑暗中,尤安的神色逐渐沉了下来,眼中浮现出一抹晦涩难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