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接过眼罩,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块破旧的皮革眼罩,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贵族的物品。或许,它只是一位倒霉的渔船船长曾经戴过的东西,辗转流落至此。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低落。亨娜公爵……她不是一向不太喜欢你吗?”
“要说一点都不失落,那是骗人的。亨娜公爵毕竟是个声名赫赫的人,同属帝国军的一员,我们之间多少有些同袍的情谊。尽管她言辞犀利、行事果断,甚至近乎极端,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个优秀的军事统帅。甚至,她偶尔流露出的疯狂,我也能够理解。毕竟,连我自己至今仍时常梦见蓝玫瑰骑士团和奥斯雷。”
“所以,你是尊敬她?”
“应该是吧。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借我们船只的渔夫说,冬季的洋流会朝着群岛方向流去,要么被冲进大洋深处,要么早已沉入海底。”
“那岂不是永远找不回来了?”
“今天找到了她的眼罩,至于明天……谁知道呢。不管怎样,总得尽一份心,为她送行吧。”
“希娜。”
尤安的神情有些凝重,开口问道:
“你认为灵魂存于何处?”
希娜一时间愣住了,正想反问他为何突然说起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可当目光触及尤安严肃的神色时,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犹豫片刻后,希娜缓缓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
“心脏?”
“有人这么认为,也有人说是在大脑,还有人相信它位于‘魔力之心’,也就是脐下的位置。边境外的人们则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认为灵魂停留在枕头上,有人觉得它流动在鼻息之间,甚至有人说,灵魂只是短暂地寄宿在肉体之中罢了。但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灵魂确实存在,但它究竟驻留在何处,没人知道。”
尤安摊开双手,掌心空无一物。
“希娜,我说的并不是别人的故事。在中央,就摆着我的尸体。”
希娜一时语塞。
“据说,在永恒王座上,摆放着我的尸体。但我从未认为那是我的身体,那不过是一具未曾彻底腐朽的残骸罢了。有人赋予它神圣的权威,甚至顶礼膜拜,但作为那具肉体的真正主人,我却觉得……它毫无意义。”
“可若要举行葬礼,总得找到遗体才行……”
“你认为,沉没在海底、被鱼群啃噬、逐渐腐烂的尸体中,还留存着她的灵魂?还是说,这块陪伴她一生,并被郑重保留下来的眼罩,才真正承载了她的灵魂?”
希娜静静地凝视着眼罩,目光复杂难辨。
随着对亨娜公爵的搜寻不断拖延,第四师团的士气已经跌入谷底,战线也陷入了混乱不堪的境地。
虽然受伤的霍尔赫暂代公爵之位,但以他区区百夫长的身份,难以树立足够的威信,整支部队已然风雨飘摇。
尤安的意思很明确:这一切,必须终结。
“把这个交给霍尔赫,告诉他,为亨娜公爵举行葬礼,同时中止搜索行动。雪已经在下了,继续在冬季的海上徘徊,最终只会让更多人成为无谓的尸体。”
***
乌克尔站在废墟之中,仰望着漫天纷飞的雪花。
破败的城墙坍塌,露出整片寂静无声的苍白天空。
听闻亨娜公爵已死的消息,他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
东部的第一场雪已下,意味着真正的寒冬已经到来。
亨娜的死,对叛军而言,无疑是意外的喜讯。
他们的粮食储备已所剩无几,而如今,只需劫掠贝尔德贝及其周边城镇,便能轻易获取足够过冬的物资。
但乌克尔的目标,并不仅仅是粮食。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因为他终于等到了,为阿尔巴尔德复仇的机会。
东部前线的要塞城市贝尔德贝,也该品尝下阿尔巴尔德曾经承受的苦难。
“恭喜您,乌克尔。”
见乌克尔迟迟不语,瑟维尔率先起身,向他致意。
然而,乌克尔并未回应,只是低声喃喃道:
“那个命硬的女人……终于死了。”
他的语气沉重,并无喜悦之意。
是因为多年的宿敌终于陨落?
还是因为自己未能亲手堂堂正正地了结她的性命,而生出几分遗憾?
“帝国不仅为您提供了后勤支援,还甘愿承受失去一名重要将领的代价,默许了您的计划。您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当然。”
尽管亲眼见证了宿敌的倒下,但乌克尔的心情却格外沉闷。
瑟维尔身为帝国军的一员,却将亨娜的死视若无睹,甚至默许这场刺杀的发生。
这一切,都让乌克尔感到无比厌恶,那副冷漠的姿态,令他想起当年帝国遗弃阿尔巴尔德时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赫拉与乌克尔,从年少轻狂之时便是宿敌,彼此之间夺走过无数珍视之人。
仇恨积累得太久,终究会变成另一种扭曲的情感。
直到听闻赫拉的死讯,乌克尔才真正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穷尽一生都想亲手杀死赫拉,然而最终,却是在帝国军的默许下,才得以如愿。
‘或许,旧时代真的即将终结了。’
乌克尔望向年轻得近乎锋利的瑟维尔,心中暗自思忖。
他早已清楚,自己与阿尔巴尔德战士们的命运。
一旦叛军攻陷贝尔德贝,他们将再也不会被当作一场小规模的地方暴乱。
帝国失去了牵制赫娜公爵的借口,接下来,便只剩下一条路——派遣大军,将叛乱彻底镇压。
接下来的结局,可想而知。
东部将化为焦土,而想要重建,至少需要百年时光。
‘无所谓。’
乌克尔在阿尔巴尔德覆灭之时,便已决意用一生去复仇。
如今,他已走到了尽头。
如果能够倒在赫娜死去的那座要塞中,或许,这也算是对自己不择手段的某种赎罪吧。
他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乌克尔站起身来,目光如燃烧的烈焰般冷酷而决绝。
“阿尔巴尔德的战士们,即刻进军贝尔德贝!摧毁一切,将那座城市彻底埋葬在大海之中!”
当巨龙陨落、赫娜公爵的死讯传来,阿尔巴尔德的战士们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现在,正是复仇的最佳时机。
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转瞬间化作狂暴的暴风雪,仿佛在预示着这个冬天的严酷无情。
就像往年一样,部落的过冬物资依然短缺,因此,这一次,他们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贝尔德贝远征军。
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然降临。
整个阿尔巴尔德地区的战士与部族成员纷纷起身,顶着漫天风雪,向着战场进发。
唯有无法行动的老人、年幼的孩童,以及少数留下来照料他们的人,仍然留在村落之中。
在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之中,一首低沉而凄凉的歌谣,在风雪间缓缓回荡,最终汇聚成沉重的旋律。
“真是让人头疼的噪音。”
站在山丘之上,凶蛇圣骑士团团长贝尔克雷俯瞰着远方的队伍,语气不善地说道。
瑟维尔不以为意地答道:
“只要他们不真正开始哼唱,就不会有问题。真正的侵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我的部下已经绷紧神经到了极限。再多拖几天,他们恐怕就要按捺不住,直接冲过去杀了乌克尔。好在,这个冥顽不化的复仇狂终于行动了,倒也算是省了我们的麻烦。”
论群体,他们之间并无深厚交情。
但若论利益,只要目标一致,他们便可毫无顾忌地联手,同时警惕地注视着对方的背后,提防那可能随时刺出的匕首。
“直说吧,这次叛乱……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贝尔克雷目光锐利,试探性地向瑟维尔问道。
瑟维尔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我不过是遵从中央的命令罢了。”
“让东部势力自相残杀,以消耗彼此的力量;在冬季来临前,刻意减少对叛军的粮草供给,让他们焦躁不安;引诱我们圣骑士团介入,使巨龙坠落;再向乌克尔暗示,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让他贸然刺杀赫拉;最后,煽动他相信,如果不趁此机会攻下贝尔德贝,就再也不会有翻盘的可能……你真想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中央的命令?”
瑟维尔的神色微微一变,露出一丝短暂的错愕。
原本他以为贝尔克雷不过是个四肢发达的圣骑士,没想到对方竟然能洞悉如此之多。
贝尔克雷嘴角勾起,冷笑了一声。
“别以为只有你才会操弄阴谋。中央骑士团究竟赋予你什么任务我无从得知,但我在暗处执行的事务……也绝不少。”
瑟维尔的目光落在贝尔克雷手中的绿色旗帜上。
绿色的底色,中央盘踞着一条黑色毒蛇,象征着“凶蛇”圣骑士团。
据传,这支部队负责执行教皇的秘密命令,在黑暗之中肃清异端。
他们的行事风格冷酷、迅捷,目标明确,因此,想要让他们配合,并非难事。
“感谢你的理解。那么,等到叛军彻底剥去‘第四师团’这层伪装,你们想要找的‘黑发之人’,应该就会浮出水面了。”
“我原本以为,你也在寻找他。”
“我?”
瑟维尔耸耸肩,脸上浮现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
“你是因为我正在清理东部的势力,才这么认为的吗?那不过是巧合罢了。局势恰好吻合,我只是顺势而为。”
“你当我是傻子?”
“很好,贝尔克雷团长。如果你不是傻子,那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特意找我麻烦。我已经把‘黑发之人’让给你,也给了你们一个绝佳的机会。至于他会不会趁机逃走……那就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了。”
贝尔克雷猛地扬起手中的旗帜,狠狠砸向地面!
“轰”
沉闷的巨响震彻四方,大地随之剧烈震动。
正在南下的东北叛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荡惊得愣住,纷纷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四周,却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远方,乌克尔目光冷冽,遥遥注视着瑟维尔与贝尔克雷,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与探究。
贝尔克雷缓缓收回旗帜,目光锐利如刃,直视着瑟维尔,语气低沉而不容置疑。
“我劝你别把一切都当作你的棋局。教皇陛下赐予我的力量,或许带着异端的气息,但它足够锋利,足以斩断任何不该存在的东西。我希望,你不会做出违背陛下旨意的事情。”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又怎敢违背陛下的意志呢?”
瑟维尔微微弯腰,做出一个夸张的礼节,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与揶揄。
贝尔克雷静静地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
事实上,他的目的已经达成,瑟维尔的利用价值也已所剩无几。
更重要的是,此刻的瑟维尔毫无防备,身边没有半点护卫。只需一瞬,他便能将这家伙的脑袋砍下。
‘如果不趁现在除掉他,将来恐怕会成为一个隐患……’
就在他暗自权衡之际,瑟维尔忽然轻笑一声,缓缓举起手,仿佛在表达某种无害的姿态。
“看来贝尔克雷团长依旧不放心啊。”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戏谑。
“我剑术平庸,又是孤身一人,实在不足为惧。那么,不如这样吧?”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加深。
“我即刻离开东部,剩下的战局,就交给你和乌克尔处理。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贝尔克雷依旧觉得不安,但此刻再继续施压,反倒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更何况,瑟维尔背后的势力非同一般。
中央骑士团……帕万……还有那位隐藏在更深处的“巴尔斯·瓦尔特”
这些名字,任何一个都让人忌惮。
“可以。”
他沉声说道,但目光依旧带着审视。
“你打算去哪?”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安排一名圣骑士护送你,以确保你的安全。”
“不必麻烦。”
瑟维尔笑着摆了摆手,语气轻快,甚至透着几分随性。
“我要走得很远,那是与你们正好相反的方向。”
贝尔克雷眉头一皱。
“正相反?……北方?”
“没错。”
瑟维尔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那里……有一个我必须兑现的约定。”
显然,他从未忘记,对赫娜公爵作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