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睁开眼睛。
他抬手触碰了自己的眼角,指尖沾染上微微的湿意。轻轻拭去泪痕后,他缓缓环顾四周。
四周昏暗,洞顶低矮,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海水气息。兽皮铺在地面上,角落里摆放着几个粗糙的陶罐,还有些许被翻动过的痕迹,这一切都在说明,这座洞穴,直到不久前仍有人居住。
尤安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
外表仍然是十八岁的模样,但体内的魔力核心几乎完全枯竭,空荡荡的,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重生至今积蓄的魔力,如今尽数化为虚无。然而,他并不感到失落,唯一的疑问是:
自己为何还活着?
胸口与后背被厚厚的绷带缠绕着,隐隐传来钝痛。
他扶着岩壁,缓缓起身,走向洞穴外。
浪涛翻涌,拍打着礁岩。潮湿而略带咸腥的海风吹拂过他的发丝。
站在洞口,他俯瞰四周:
这里是悬崖之上的洞窟,洁白的礁石如同断裂的王冠,围绕着这座孤立的小岛,仿佛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遗迹。
尤安瞬间认出了这里的所在地。
原本,他以为那些洁白的岩礁不过是普通的礁石。
但,那并非岩石,而是白骨。
龙的遗骨。
这是一座由无数龙骨堆砌而成的岛屿,远离帝国边界,漂泊在遥远的东海之上。
这里是龙族迎来终结之地,卡利杜克群岛。
【既然已经醒了,就别傻站着发呆,赶紧下来吧。】
一道陌生的女性声音从空中传来。
尤安没有发问。
如果这里是卡利杜克,那么他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而对方的身份,他也心知肚明。
山坡下,一条崎岖的小路顺着山势蜿蜒而下。无数次的来往,使得岩石被磨得光滑发亮。尤安顺着小路,缓步走入峡谷。
峡谷底部,地面残留着被巨大力量摧毁的痕迹,宛如某种庞然大物碾碎了一切。碎石在无形的重压之下粉碎,地面因此变得平整。
在峡谷深处,阴影笼罩的洞穴之中,一头庞然巨龙静静地匍匐着。
它的鳞片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如同沉睡于黑暗之中的太阳。
而在它的面前,一名银发女子兴致盎然地与它交谈,似乎正聊得十分愉快。
【哦?看来我们的爱睡觉的贵宾终于醒了。】
尤安踏入洞窟,巨龙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银发女子闻言,随即转过头来。
尤安看清她的面容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妮恩娜。”
“爸爸!”
尼恩娜猛地冲上前,将尤安紧紧抱住。
她的身高仍然远远超过尤安。
尤安甚至被她直接抱起,整个人悬在半空。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尼恩娜的后背。
在自己被拖入这片土地的最后一刻,他依稀记得,正是妮恩娜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一直担心她的安危,然而眼下,她却毫发无伤,甚至显得异常轻松。
巨龙则舔舐着自己受伤的右翅,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那是与加因一同现身的龙。
它的肩膀上,依然留着被妮恩娜的长枪直刺的伤口,不过如今已经愈合了大半。
“要是回想起之前你们拼死搏斗的场景,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在竟然能如此和睦相处。”尤安轻声说道。
妮恩娜听完,反而大笑起来,将尤安放回地面。
“这家伙的说话方式很有趣,简直像是直接从书里念出来的。”
巨龙微微抬起头,长长的脖颈舒展开来,居高临下地凝视尤安。
它的眼瞳金光璀璨,仅仅一个瞳孔的大小,便比尤安整个人还要庞大。
然而,尤安却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别让我抬头看你,龙。”
巨龙静静俯视着尤安,随后身影微微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片刻之后,阴影中走出了一名女性,她金色的长发宛如阳光般倾泻而下,身姿丰腴曼妙,一袭华美长裙贴合身形,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而其款式,显然源自数百年前的旧时代。
\"化身的姿态倒是颇为高调啊。\"
\"如何?和你这副与年龄不相符的轻佻外貌相比,我这模样也不算什么吧。\"
巨龙的语气平淡无波,然而尤安却不禁蹙眉。
要知道,她面前这位正是亲手毁灭其族群的仇敌啊,这份冷静未免显得过分了。
更何况,巨龙竟愿意主动变换形态,以方便交谈,对龙族而言,这已算得上相当礼遇了。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尤安的注意力,早已集中在另一件事上。
\"盖雷德在哪里?\"
巨龙神色间透出一丝玩味,而妮恩娜的脸上却掠过一抹迟疑。
尤安无法理解妮恩娜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准确来说,他无法理解当前的局势。
明明自己才刚被盖雷德刺了好几剑,身体却毫发无损,甚至伤口都已痊愈。而方才还拼死搏杀的妮恩娜,如今竟能与那个试图杀死她的巨龙谈笑风生。
这一切都透着诡异,诡异得让人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去,踏入了冥界。若非尤安曾真正经历过死亡,他定会如此认为。
\"他现在不在这里。\"
\"少拿这种话搪塞我,巨龙。\"
这时,妮恩娜插话道:
\"她说的是真的,父亲。\"
听她如此言之凿凿,尤安沉沉地叹了口气。想必妮恩娜方才醒来时,也第一时间寻找了盖雷德吧。
若非有个合理的解释,眼下这番平和交谈的景象,根本不会出现。
\"看来,你无法告诉我真相。\"
\"余不言所不知之事。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不在此地。\"
\"你的名字。\"
\"呵,尊贵的皇帝竟向卑微的雌龙问及名讳,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既然你将成为世间最后一头巨龙,记住你的名字,也未尝不可。\"
妮恩娜与巨龙皆听出了尤安语气中的杀意。巨龙微微一笑,嘴角扬起一丝嘲弄。
\"你真有杀死余的力量?\"
\"若不信,大可一试。\"
巨龙沉默片刻,目光细细打量着尤安。
魔力几乎耗尽,伤势也颇为沉重,甚至虚弱得连普通人都不如。
可他的眼神,却如山峦般沉重,即便是身为巨龙的她,也感受到了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最终,巨龙放弃了继续挑衅。
\"称余为'恩塔露西亚'即可。\"
\"恩塔露西亚...你怎么还活着?据我所知,盖雷德已经将你们族群屠尽。\"
\"看来你所知甚详。那么,答案不就只有一个吗?\"
尤安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一定是盖雷德放了她一命。'
自巨龙战争爆发以来,尤安便严令,除那些能够驯化的幼龙外,必须彻底剿灭所有巨龙,哪怕只存活一头,都将对帝国构成严重威胁。
而如今,眼前的恩塔露西亚却仍然活着,这无疑意味着,盖雷德早在\"阿尔巴尔德悲剧\"发生前,便已违背了他的命令。
\"所以,你才会追随他?\"
\"追随?不如说是合作关系,如何?\"
恩塔露西亚带着几分揶揄地说道。
\"若论先后,倒是余先救了他的性命。所以,战时他护余一命,也不过是偿还旧恩罢了。说到底,对余而言,这就像是一个闯入家园的强盗,杀戮殆尽之后,却放过了余的性命,便自诩是'报恩',实在是可笑。\"
她耸了耸肩,嘴角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不过,现在再去计较恩怨,时机未免尴尬。而且,余本就不是个沉溺于过去的人。所以,与其称之为主仆,倒不如说是'目标一致的同伴',皇帝。当然...如今这段同伴关系,稍微变得复杂了些。\"
\"是什么目标,让你们的关系变得复杂?难道是刺杀皇帝?\"
\"呵,真是动听的猜测。\"
恩塔露西亚放声大笑,清脆而悠扬的笑声在峡谷中回荡,仿佛带着几分戏谑的嘲弄。
\"这确实是个余所欣然接受的目标,可惜,并非如此。盖雷德在谋划此事时,特意将余排除在外。事实上,我们之间的交情,反倒是在那场刺杀之后才真正建立的。\"
\"那时候,余亲眼目睹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幼龙被屠杀殆尽,心中燃起了复仇的烈焰。而盖雷德,却向余承诺,至少会让其中一头活下来。他也确实履行了诺言。\"
霍尔赫的巨龙。
霍尔赫曾背叛林特布鲁姆骑士团,毅然放弃了所有职位,并以臣服于赫拉为代价,换取了一头巨龙的存活。
\"盖雷德也插手了?\"
\"余亦不知他是如何介入的。之后,余与他便一同滞留于此,静观东部的动向。余注视着那孩子,而余的同伴,则关注着赫拉。\"
\"赫拉?为何?\"
\"余未曾细问。大概是因为,那是他的伴侣吧。\"
盖雷德与赫拉之间,不过是曾有口头上的婚约,名义上二人并无任何正式的羁绊。这也正是赫拉得以保命的原因。
后来,赫拉嫁作他人为妻,并育有子嗣。盖雷德始终都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难怪...正因如此,赫拉遭遇暗杀时,他才会出手相救吧。'
\"所以,你并没有要对我出手的打算?\"
\"余为何要这么做?当然,若论当下的实力,余自知杀你易如反掌。与你全盛之时相比,现在的你,不过是海滩上的一粒微尘罢了。\"
恩塔露西亚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
\"但余也知晓,这粒微尘,比烈日更炽热。余曾亲眼见证族人因触及不该触碰之物而走向毁灭。正因如此,余不会遗忘那时洒下的鲜血,而今日,余便在此斩断这无尽的死循环。\"
\"不会遗忘鲜血\",这句话蕴含着双重意味,既象征着铭记仇恨,也代表着汲取教训。
无论如何,这番话已经足够表明,她无意再与尤安为敌。而对尤安而言,这就足够了。
他率先伸出了手。
巨龙既非神明,亦非怪物。若有可能达成共识,那便足够了。
恩塔露西亚沉默片刻,随即握住了尤安的手。至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明朗。
从此以后,横亘在二者之间的,不再是种族间的深仇宿怨,而是两个个体之间的全新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