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财抱着儿子送到苏氏枕边,他一言不发,抬手轻轻抚摸妻子的脸庞。
将那些因汗水而黏在脸上的碎发理顺。
啪嗒啪嗒。
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地落了下来,砸到被褥上,留下几个深色的点。
李守财是后来才知道李太傅的长子与长媳在上山祭祖时突遇山匪,夫人便在农家中生下了三少爷。
三少爷一出生时便体弱,而孔氏身边的心腹将李毓灵送来时,李守财还以为也是个体弱的,但没想到她的精神特别足。
干干净净的,一见人就笑,也不害怕。
李守财曾见过孔氏,自是看出了李毓灵眉眼与孔氏十分像。
孔氏心腹递过来一包药,垂眼压低声音:“将这个放入饮食中。”
“这是什么?”李守财问道。
那人沉默了一下,“瞎眼的药。”
“……”李守财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讷讷问,“什么?”
没有任何话语再从那人口中说出来,她一刹那的不忍与难受,李守财感受到了。
当时他正经历着丧妻丧子之痛,对相似情感很敏锐。
李守财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只只是因为长得像会引起怀疑就要让一个还没有真正看过人世景象的婴孩瞎了双眼吗?
他抱着孩子接过药包,目送那人离开。
再后来,他没有再见过任何孔氏身边的人。
李守财处理完丧事,重新去任职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大老爷与夫人都不在人世了。
他在夜里照顾李毓灵时,忍不住靠着床头想,这天地间,除了他,似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
李毓灵很乖,见着人就张开手要人家抱,待在涿鹿老家的那几年,邻里领居都喜欢她。
后来李守财去当差,就把李毓灵放到了地主蒋家。
蒋家的地产与孔氏的陪嫁庄子临近,两处地方的人也守望相助,蒋方正的爹,与李守财关系不错。
一听自己兄弟因为家里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就主动提起这事,可以把李毓灵送到他家来,反正养一个蒋方正是养,多养一个李毓灵也是养。
李毓灵就在蒋家住下了。
三岁以前,都由蒋方正带着玩。
三岁后,蒋方正要去学堂,便也将她带了去。
但女童出入不便,索性扮了男装,跟着去了学堂。
李毓灵一进学堂,那就如鲤鱼得水。
她适应的很快,而且比蒋方正还爱学,常常是蒋方正溜出去疯玩留她一人在书案前识字念书。
等他玩尽兴了回来,就给她带一份糕点,等李毓灵吃完,又借着考教的名义听她讲夫子讲课的内容好回去应付他爹。
李守财心里压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敢掉以轻心。
直到一日当差,对牌送到马车房里来,让他套马车,三少爷要出门。
三少爷要出门,出门干什么去?他身子不是一向孱弱吗?
李守财问了两句,过来送对牌的喝过李守财送的酒,看他好奇,就多说了两句。
“老太爷让三少爷去学堂读书呢。”
“学堂,哪个学堂?”
“诶。你这都不知道?也对,你家里就两个闺女,没儿子自然是不用知道这些。”
李守财装作挺互动他话语里的嘲讽之意,只想知道三少爷到底去的是哪个学堂。
“还能有那个学堂,就那个呗,好像是个状元?还怪厉害的…”
李守财听到这话,像是被一棍子打傻了。
这学堂,这夫子,不就是夜娘在的地方吗?
他知道李毓灵读书厉害,蒋方正读书不行,他爹急,同时也心生艳羡,喜欢李毓灵,想着给他儿子当个童养媳,或者认个干闺女什么的。
李守财一一拒绝,不是说瞧不上土地主,只是李毓灵的身份实在是让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当时李守财没有想婚嫁那么遥远的事,脑子里只装着一件,怎么让两个人避开。
李守财想了许多法子,可有时候看见李毓灵那样喜欢读书,又心生不忍。
她人长的还没有书案高,屁股底下垫着好多垫子,伸长了胳膊练字。
眼睛圆圆亮亮的,将她近日来练的最好的一叠字献宝似的送到李守财跟前,眼巴巴地望着她爹,等着他开口夸赞一句。
李守财嘴硬心软,年轻时面容清秀,后来留了胡子又常年皱眉,渐渐有了凶相。
他看着小萝卜头一样的李毓灵,嘴里的话想说又咽下去。
咽下去又涌上来。
反反复复。
最后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抬手摸了摸李毓灵的脑袋,小小的脑袋上梳着两个可爱小巧的花苞头,用粉红色的绸带绑了,像市井里讲述的小桃花成精。
“写的极好。”李守财认真看了看,不愿意也不想让她的期待落空,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夸赞道,“夫子可有夸赞?”
李毓灵扬起大大的笑,眼睛弯弯的,奶声奶气地说:“夸了,但我想要,爹爹夸我。”
李守财看着她弯弯的眼睛一愣。
像啊。
越长大,她的眉眼就越清晰。
与三少爷的眉眼,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况这个年纪的稚子脸蛋都圆乎乎的,乍一看李毓灵与李琨和,当真是很难不怀疑不是有亲戚关系。
学堂里的夫子曾这样猜测过。
蒋方正也偷偷地跟李毓灵说过。
说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子与她长的好像,不过更黄些,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整个人看着没什么精神气,比不上她神采奕奕。
“而且啊,他都不笑,整天拉着个脸,也不知道谁惹他了。”蒋方正嘴里吃着脆桃,一口一声清脆得很,边嚼边说,“不像你毓灵妹妹,整天都笑呵呵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有金山银山呢,笑这么傻。”
李毓灵不理会他,只去拿盘里的桃。
蒋方正看到了以后把那盘子推远。
李毓灵伸手够不到,但也不生气,手还举着,只是顿了一下。
蒋方正把另一盘桃子推过来,从里面选了一个又红又大的递给李毓灵,嘴里还在嚼桃子,说道:“那盘脆桃你不爱吃的,吃这个,软桃,尝尝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