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宋朝云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宋长庆脸色蜡黄,他的面颊也深深凹了进去,两颗眼珠子显得更鼓了,像一条垂死的金鱼似的,张着嘴用力喘息着。
耳边传来的是仪器滴答滴答的响声,她伏在父亲耳边,低声问:“爸,你现在还觉得宋长善干啥都是对的吗?”
宋长庆哪里还能回答,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浑浊的眼泪从眼角往下落,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仪器的叫声愈发急促,不断有护士和医生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宋朝云坐在椅子上,看着里面人来人往。
突然,一道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大姐,我回来了。”
宋朝云闻声急忙回头,映入眼帘的正是三妹宋锦绣。
时隔十几年,再次见到这个久违的妹妹,宋朝云不禁微微一怔。
眼前的宋锦绣不过十四五岁,正是青春烂漫的年纪,可那一头头发却干枯得如同深秋里毫无生机的枯草,杂乱地堆在头顶,仿佛一个破败不堪的鸟窝。
身上那件打着好几个补丁、明显不合身的夹袄,更衬得她身形单薄,模样寒酸。
宋朝云只觉眼眶一热,鼻子一酸,快步上前,一把将宋锦绣紧紧搂在怀里,“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学校出什么事了吗?”
宋锦绣在姐妹中个子最矮,她费力地从大姐的怀抱中抬起头,瓮声瓮气道:“姐,我没事,是江大哥去学校接我的。听说咱爸出事了,我就请了几天假赶回来。”
“请假?”宋朝云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眉头微微皱起,“那你的学习怎么办?”
宋锦绣一听这话,脑袋又低了下去,满心失落。
每次她提出周末放假想回家住时,大姐总是说路上耽误太可惜,不如把这些时间用在学习上。
果然,这次哪怕是父亲生病,大姐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学业。
可就在她满心沮丧之时,宋锦绣突然瞪大眼睛,再次抬起头来。
只听宋朝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而亲切:“也行,反正没几天了,最近我也忙得不可开交。你请几天假在家帮我一阵子,等我闲下来,带你出去好好转转。”
宋朝云刚见到妹妹时,习惯性地就想开始说教,可就在那一瞬间,前世的画面突然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宋锦绣哭哭啼啼地说不想上学,说有个男人对她特别好,然后便不顾一切地偷偷跟那人跑了……
想起前世小妹的遭遇,宋朝云内心一阵揪痛,她轻轻抚着宋锦绣的后背,“快过年了,过几天我先带你去买几身衣裳,学校里还缺啥你跟姐说,咱们一次性买齐。”
宋锦绣挣扎着从宋朝云怀里出来,只以为她怕自己担心医药费,说的大话,点点头问道:“姐,咱爸会好吗?”
这个家里,宋锦绣从小是被宋朝云养大的,在宋长庆因为章灵芝的挑拨而揍她时,在二姐在一旁说风凉话时,只有宋朝云会死死护在她的身前,替她挡住所有惩罚。
因此,她并没有多在意宋长庆的死活,甚至在路上,江知屿提起宋彩霞逃了家,去了城里,她也只是替大姐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能轻松些了。
此时,围在病床边的医生护士终于散开,宋长庆的脸也再次有了一丝血色。
江知屿肩上背着一个大包裹,从门外进来,一把递给宋朝云,“有一批货要处理,正好去了一趟锦绣学校那边,我就把她接过来了,这样你也有个帮忙的。
刚才送沈忆秋回去,她给你收拾了些东西,你看看,还有啥需要的,我再给你回去接。”
宋朝云接过包裹,打开最外面那一层的布料,里头是几身衣裳,往衣服中间摸索,夹层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
宋朝云会心一笑,不愧是沈忆秋,知道自己没带钱,还特地从墙角里把钱给她翻了出来,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很厚的纸钞。
在宋锦绣惊讶的眼神中,宋朝云拿出一部分塞进她的手里,“这些钱你拿着,有啥要买的自己去买,供销社要票,姐现在没有,不过你可以去集市,红砖厂外头有片空地,卖好多东西哩!你缺啥买啥,别省钱。”
宋锦绣第一回见到这么多钱,这叠钱里有新有旧,还有一些边角有磨损的痕迹,然后被宋朝云仔细地粘了起来。
看小妹捏着钱在手里摩挲的模样,宋朝云按着她的脑袋狠狠揉了一下,笑道:“你不晓得,姐现在可会赚钱哩,过段时间带你去小姑拜个年,感谢一下他们这么久的照顾哩。”
宋锦绣平时住在学校,只有放月假时住在小姑家,小姑宋丽娟是宋长庆的妹妹,排行老四,当年她是宋家沟第一个嫁去城里,成了城市户口的人,当时,可给这儿带来好一阵轰动哩。
不过,这些都是宋朝云听说的,对于这个小姑,她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那时宋长庆带着她们姐妹去给小姑拜年,顺便说起宋锦绣要借住时,小姑将头昂得高高的,骄傲的像个白天鹅似的。
那次,从城里回来,宋彩霞就把小姑当成了自己学习的榜样,把嫁给城里人,当城市户口,当成了自己的梦想,这次,她美梦成真了,也不知道到底开不开心。
“对啊,你姐现在可会赚钱哩,就差掉钱眼里嘞,”江知屿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又眨巴着眼睛凑过去,“也给我一点儿零花钱呗,我也要想买啥就买啥。”
“呸,”宋朝云“噗嗤”一笑,“你把货车轮胎卸几个去卖了,你就能想买啥买啥哩,还能看得上我这几个零碎?”
江知屿一脸认真道:“那不一样,你给的钱花着更香,我要那一张。”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那叠钱里一张破旧的一毛,那张纸钞从中间被撕开,又被宋朝云仔细拼凑在一起,上面黏了一些浆糊,用纸仔细地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