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玉冕旒的阴影里,喻浅将指腹沾到的磁石粉缓缓抹在龙纹袖口。
冯侍郎手中那封伪造密信的墨迹太过鲜亮,根本不像是存放三年的旧物——昨夜孟密探分明查到兖州通判的私章用的是孔雀石,可眼前这方印章分明是青田石质地。
\"冯卿可知孤上月处置了御书房的墨官?\"她忽然伸手扯下十二旒玉串,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泛起冷芒,\"那蠢材将松烟墨与桐油比例调错半钱,害得孤批红的朱砂印全数晕染。\"
冯侍郎的獬豸冠微微晃动,攥着绢帛的指节泛起青白。
魏丞相适时咳嗽着翻开账册:\"老臣愚钝,竟不知三年前兵部采买的青田石料,足够刻三百方私印。\"
苏学士抱着暖炉从殿柱后踱出,雪貂毛领衬得他面如冠玉:\"下官昨夜读《兖州风物志》,倒见着件趣事——孔雀石需用蜂蜡固色,遇磁石粉该显出鳞状纹路。\"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凝在睫毛上,像个不谙世事的书生。
\"放肆!\"冯侍郎突然暴喝,袖中抖落的碎石却暴露了孔雀石手串崩断的事实。
宫凛的剑鞘在此时恰到好处地磕向地面,震得金砖缝隙里几粒蓝莹莹的碎石滚到林御史膝前。
喻浅抓起案上镇纸猛地砸向蟠龙柱,玉石碎裂声惊得梁间积雪簌簌而落:\"传孟卿!\"她盯着冯侍郎骤然收缩的瞳孔,\"让他带着兖州通判的账本和那三十车边陲粮草进殿!\"
西风卷着碎雪扑灭了两盏宫灯,孟密探的玄铁腰牌却在此刻撞开殿门。
他身后跟着的运粮车辙印里渗着冰碴,车辕上暗红色的血渍已经凝结成霜花。
\"微臣途中遇袭七次。\"孟密探扯开染血的衣襟,露出绑在胸口的牛皮账册,\"幸得苏学士遣家仆送来改良的诸葛连弩。\"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苏学士怀中的暖炉,炉底隐约可见机关转轮的轮廓。
冯侍郎突然踉跄着去抢魏丞相手中的账册,老丞相却将册子抛给林御史。
泛黄的纸页翻飞间,露出夹在其中的半枚孔雀石私章——那断裂的纹路正与冯侍郎袖中散落的碎石严丝合缝。
\"陛下且看!\"林御史突然举起账册,残缺的私章在磁石粉中泛出孔雀尾羽般的鳞纹。
殿外恰在此时传来整齐的铠甲碰撞声,韩将军带着边军特有的玄铁面罩跨过门槛,手中提着的正是本该押送粮草的冯府管家。
喻浅抚摸着龙椅扶手上新添的剑痕,那是宫凛半个时辰前用剑柄刻下的暗号。
她望着冯侍郎瘫坐在满地孔雀碎石中的模样,忽然想起孟密探晨报中那句\"兖州通判暴毙前曾咬破手指在窗纸写了个冯字\"。
暮色漫过金砖时,林御史仍跪在当初弹劾的位置。
他官袍下摆沾着的孔雀石粉在宫灯下泛着幽光,像极了三年前那场边关大火里飘落的星火余烬。
老御史第三次伸手去扶歪斜的獬豸冠,却摸到藏在冠缨里的半片带血指甲——那正是孟密探从兖州带回来的最后证物。
林御史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官袍下摆的孔雀石粉簌簌落在膝前。
冯侍郎踉跄着扑到他面前,獬豸冠歪斜着露出半绺花白鬓发:\"定是这厮调换了证物!\"他染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戳到林御史脸上,\"三年前兵部清点军粮,他就因账目不清被先帝申饬过!\"
殿内窃窃私语如毒蚁噬骨。
林御史盯着砖缝里半片带血指甲,那是他当年在边关火场翻找三天三夜寻得的证据。
喉头泛起铁锈味,他重重叩首时,乌纱帽上的银蝉佩饰勾住了冯侍郎腰间玉带。
\"冯大人好记性。\"林御史突然低笑出声,从袖中抖落半卷焦边文书,\"兵部当年短少的三百石陈粮,最后是在您侄女婿的米铺查获的。\"他官袍领口被扯开半寸,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烧伤疤痕,那是三年前为抢救户部档案留下的。
喻浅的指甲陷进龙椅扶手,新刻的剑痕硌得掌心发疼。
宫凛的体温忽然从背后漫过来,他握剑的手掌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轻覆上她颤抖的指尖。
女帝腕间的翡翠镯撞上侍卫的玄铁护腕,发出极轻的脆响。
\"老臣倒想起件旧事。\"魏丞相慢悠悠解开腰间鱼袋,掏出的黄麻纸卷边角已蛀出虫洞,\"天顺二十七年秋汛,工部修缮河堤的八千两纹银——\"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划过账目某处,\"冯大人当时任河道监察,批注的'青石方砖'单价,可比市价高出三倍不止。\"
冯侍郎突然暴起抢夺,镶金护甲在纸面刮出裂痕。
苏学士怀中的暖炉适时倾倒,滚烫的银骨炭泼在账册边缘,焦糊味里渐渐显出水印的\"河道监察司\"官印。
韩将军的玄铁靴踏碎两粒散落的孔雀石,面罩后的声音闷如雷震:\"这官印纹样,末将在故去的老河督墓中见过拓本。\"
朝堂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几个曾受冯侍郎提拔的年轻官员默默退到蟠龙柱后,将腰间象征派系的青玉坠偷偷塞进袖袋。
林御史官袍上的银线云纹突然崩断一截,线头垂落在灼烧的炭灰里,腾起细小的青烟。
\"伪造!
全是伪造!\"冯侍郎扯断冠缨,藏在发髻里的密函银钥叮当坠地。
他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戳向魏丞相,\"你这老匹夫当年为保相位,连赈灾粮都敢——\"
喻浅忽然拂袖扫落御案上的磁石粉,莹蓝的粉末随风扑在冯侍郎狰狞的面容上。
她余光瞥见孟密探悄然挪至殿门,染血的衣摆下露出半截淬毒的袖箭。
宫凛的手指在她掌心画了半道弧线,那是他们儿时在冷宫约定的暗号。
\"冯卿。\"女帝的声音突然放得极轻,像雪落在剑锋上,\"你可知孤为何留着御书房那方残砚?\"她指尖拈起片孔雀碎石,碎石映着霞光竟显出密信暗纹,\"三年前青州八百里加急的塘报,用的可是孔雀石粉特制的显影墨。\"
冯侍郎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官服肩头的金丝螭虎补子突然崩线,露出内衬里半幅边疆舆图——正是孟密探月前失踪的那份。
苏学士的暖炉发出机括转动的轻响,炉底暗格弹出的冰蚕丝线,正与他三日前修补的边关烽火台布防图经纬吻合。
残阳如血漫过金砖,喻浅颈后的冕旒玉珠突然接连崩断。
最后一粒白玉珠滚到冯侍郎膝前时,老臣布满血丝的眼珠突然暴睁:\"陛下难道看不出这些所谓证据......\"他染着磁石粉的牙齿渗出蓝血,\"都是有人处心积虑......\"
女帝扶在龙椅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新漆的朱红木屑刺进指甲缝。
她望着冯侍郎袖口抖落的磁石粉飘向魏丞相的旧账册,那些本该显影的暗纹在暮色中竟渐渐模糊。
宫凛的剑柄突然传来三下震动,那是他们约定紧急时示警的暗号。
喻浅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还沾着冯侍郎袖中飘出的磁石粉。
她看着那些本该在孔雀石上显影的鳞纹,在魏丞相的旧档上却晕染成模糊的墨团,忽然觉得后颈被冷汗浸透的衣领变得刺骨冰凉。
殿外北风卷着碎雪扑灭最后一盏宫灯时,冯侍郎嘶哑的冷笑正混在黑暗里漫上来:\"伪造的证据,终究见不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