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抬眼看着外面布满了繁星的夜空,一双眼睛又酸又涩,那确实是她所喜欢的星辰大海,此时却觉得刺眼得很。
她轻轻闭上了眼。
她的父母是在中秋那天走的,那一天的月总是又圆又亮,反倒是衬得没有多少星星,多年后的中秋,老爷子也离开了她,月辉洒在她的背上,也是明晃晃的。
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偏偏生了这冷冰冰的性格,和热闹一点都搭不上边。
好不容易有个人走进了她的世界里,想要把她拉到长安这场热闹繁华中,让她遇见了青城山这群活泼可爱的少年……她以为,他们还可以同行很长很长一段路……
可是到头来,连那个人也要走了。
和离开她的父母一样,和那个别扭的小孩一样,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
何况,刚才这个人也说了,在他们不记得的那段时光里,甚至连定情信物都送了,既然是定情信物,那多多少少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她从来都是那种慢热而冰冷的性格,没有多少强烈的情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会轻易地宣之于口,可是她也在一些小说或者电视剧上看过,一对爱人阴阳两隔的时候,大多是撕心裂肺的。
她站在结界前面沉默良久,半响后才沙哑着声音说:“冥翼,你知道的。”
冥翼,你知道的,任何艰难险阻我都不怕,唯独害怕身边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害怕孤身一人再也看不见任何的曙光,害怕......别离时这种钝刀子割肉似的感觉。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可就是这一句,便已经足够了。
结界里面快要失去意识的冥翼下意识的蜷了一下手指,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就在他神魂俱灭,快要归于天地的时候,不知道哪里的风穿过结界,吹乱了发丝,吹响了垂在耳边的铃铛。
那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快要听不见,可那铃铛响起的时候,冥翼额间一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强行把他的魂魄拴住,那一刻,他无比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有一样东西,护着他,不让他离开。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放在林依身上的那一抹东西。
那是一缕他的神魂,用来加深他们之间的联系,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护那丫头一次。
这原理其实和那些世家大族控制妖灵的法子有些相像,不过是反着的。
其他人是控制妖灵把那妖灵的神魂放在自己的身上,既可以防止妖灵的反噬,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把那些妖灵拉在前面挡灾。
而他这样,算是变相把自己变成了林依的妖灵。
那时候他站在树上,看着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下山,要去参加那祝丰宴,他怕这个人会出意外,所以放了这么点东西在她身上。
那时候他还自嘲的想了想,道:“谁说你妖灵都没有一只,我不就是么?”
可是没有想到,在祝丰宴上没有用到的东西,却在枕星阁,在这次妖灵反扑中用上了。
那现在在自己身体里拉住他的呢?也是这种东西么?为什么他修习妖灵一道,感知如此强悍,却不曾察觉到一点端倪?为什么他在长安城出生入死那么多回,偏偏就这一次生了作用?
是和她送给他的这抹额有关么?
为什么都这样了,前程往事他还是想不起来一点,记不得和她的那些事情了?
他忽然没由来的焦躁起来,急切的想拨开这层层叠叠的迷雾,找回来和她有关的一切。
这一动,挡在楼梯口的那层结界终于消失了,林依跌跌跘跘的跑进来,跑到他的面前又有些害怕的停下来。
她听见冥翼含着笑说:“丫头可不要这副表情呀,这还没有死呢。”
他看见这个人的肩头终于松了下来,长长的头发滑落几缕遮住了脸,看不清楚表情,他只听见这个人闷闷的说:“我知道,你走不掉了......”
在铃铛响起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一些遥远而模糊的画面。
那是一个很神奇的空间。
辽远,空旷,寂静,黑暗,只有寥寥几点星光闪烁在远方。
脚下被层层黑雾包裹着,在这些黑雾的间隙里,依稀可以看见生灵涂炭的长安城。
时间仿佛被禁止了。
林依看着自己手中缠绕的丝线,那些丝线早已被鲜血染红,看不出原来的光泽。
极北之地几千年才出一蛹的天蚕丝,就这么被她取了过来。
手中剑花一挽,耳侧的青丝就这么直直的落了下来,落在那蚕丝上。
她的手指细长而灵活,没有多长时间,一条抹额就在手中成了形。
她看看,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想了想,她从脖颈间取下自己幼时就带着的铃铛,系在这抹额上面。
这样,不管这个人走到哪,她都会循着铃铛声找过来,那些线丝丝入扣,便是天涯海角,她也能把人牢牢拴住,走不掉了。
是啊,托这丫头的福,他走不掉了。
再也走不掉了。
都说他是个天地无束的性子,什么纲理伦常,什么皇室权威都牵制不住他,天宽地阔,自由自在。
可是现在有了。
有了喜欢,有了牵绊,有了挂念,由此衍生出了别离时的害怕,危险时的担心,受伤难过时的心疼……
而这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把他从这天地无束的状态里拉出来,拉他入了红尘,体味了一把人间百态。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是那肆无忌惮的狂傲侠客了。
但是他甘之如饴。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忽然笑着想: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吧,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毕竟,是我的还是我的,逃不掉的。
他忽然拽了一把林依,把那人拉进自己的怀里。
他低头看着这个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的人,勾起嘴角的模样再风流倜傥不过了,他轻叹:“丫头啊……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林依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双眼睛现在有点红,又生生把水汽憋了回去,只留下一股倔强的感觉来。
冥翼看着她,一个简单热烈的吻就这么落了下来。
***
秦家的人自然无法将吴质成功的带走,毕竟有卫铮在。
那些家丁看见卫铮,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道:“世子爷。”
他卫铮虽然只是一个在长安城的质子,但好歹父亲是镇守边疆的卫国公,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他木着脸,朝吴质的方向抬了抬头,说:“这个人,我要了。”
家丁为难了,吞吞吐吐的说:“世子爷,这,这书生,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正要拉下去处置了呢。”
卫铮眯着眼,言简意赅:“他惹了我,这个人,我要了。”
那些侍卫家丁实在无法,对视几眼,只好行了礼,对他说:“这,这,我们也不能擅自做主啊,只能先行禀告家主,才可把这人让给世子。”
卫铮冷哼一声,不咸不淡的说:“我卫铮做什么事,要什么人,还需向你秦家禀报不成?”
他身上的那股杀伐之气放了出来,那些侍卫一个哆嗦,连忙跪下。
就这个间隙里,卫铮来到吴质的身旁,三下五除二的为这个人接好了双腿,扶着他,移动到了人群之外。
那些家丁侍卫本欲阻止,奈何碍于这人的气势威压只能作罢,颤颤的回去向家主禀明情况。
吴质的手就这么随意的搭在他的肩膀上,瘸着腿,神色还是那般温和,不过却开了一个玩笑:“你要是再来晚一点,我可就凉了。”
卫铮僵着脸,没有说话,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吴质无奈,只好拍了拍他,说:“先找个地方休息吧,这样......不太好。”
卫铮二话不说背起了他,一路朝着自己的府邸走去,沉默半响后才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呢?”
吴质没明白,下意识的问:“谁?”
“荷花狱。”
吴质皱起眉头,问:“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感觉有些熟悉,说不上来,但是只要她在,你们这次胜算会大些。”
吴质笑了笑,道:“那你还真说对了,我们这次,多亏了她。”
到了府中,卫铮把他放在床上,蹲在塌边自顾自的给他检查膝盖。
他在军中多年,对这些筋骨伤甚至比太医都要拿手,他仔细按了按,发现那群侍卫还是留了一点情面,没有真把这个人的腿打断,而是使了巧力让两个膝关节都脱落下来,好在他来得及时,接的也及时,现在只需消消肿,便可下地走路了。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还不忘问吴质:“怎么说?”
“这满城的飞纸,看着轻盈,其实来路并不简单。”
“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多的宣纸,便是草堂中所有人手加起来誊抄,也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是拿去书局刊印,那雕刻印板也是个大功夫,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好的。”
“多亏了她,把活字印刷这个法子告诉白赴的那些工匠们,书局里原先的刻板很多,现在找到我们要的那几个字,一拆一组,便是新的刻板,一夜之内,印了整整三千多张。”
卫铮皱起眉头,说:“从你们闹事到现在,连半日都不到,你事先同她讲过么?怎么会反应那么快?”
这点卫铮倒是提醒吴质了,好像......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比他们快上一步的,或者说,这个人总是能做到想他们心中所想,并提前做出行动。
这并非是坏事,甚至还在冥冥中帮了他们不少,以至于......他们都习惯了,且不曾察觉。
吴质笑着摇了摇头,道:“这点你倒是无需多想,她阅书无数,心中自有衡量,若是身在庙堂,必不是池中之物。”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其实这漫天飞纸的法子,还是她留下来的。”
卫铮给他上了消肿的药膏,净了手坐在一旁,把问题绕回到了原点:“那么,她人呢?”
是啊,自从事发到现在,都未曾见过她和冥翼的身影,吴质皱起眉思量起来。
他不知道他们二人身上的那些秘密,但是在一些蛛丝马迹里,推断出这两人在做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冥翼也同他说过,他不在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去那座寺庙里,找一个叫镜初的和尚。
他不知道什么才算是遇到了事情,毕竟以他的智谋,凡人间的事情还真没有解决不了的,现在想想,恐怕冥翼指的,不是平凡事。
擢试是天下学子都轰动的大事,冥翼不在也就算了,但是林依不会放任不管,如果此时都没有出现,只能说明他们身上发生了比擢试秦家还要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忽然抓住卫铮的手臂,说:“快带我回青城山。”
***
青城山上,杨寞已经守了林依一夜多了,这个人却还是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转醒的迹象。
还好吴质亲自来寺里面报了信,镜初才得以赶到枕星阁把那几个散落出来的妖灵收拾了,又把这两人带回古寺养伤。
林依还好些,内伤不算严重,外伤看着恐怖,有几处伤口也比较深,但好在没有伤在要害处,又被冥翼哄着吞下去了止疼消炎的药,多多少少有些作用,只是气血亏虚得太多,恢复起来需要时间。
而冥翼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有镜初和杨寞在,那些深可见骨的外伤其实不算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体内暴走的妖灵之力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手臂上青筋凸起,冷汗吟吟。
这是其一。
其二,元一那些妖灵带来的反噬之力大半部分都被他当了去。
当初元一这位妖灵一道的始祖忌讳至极,想尽办法想要解决的东西,就这么被他生生接下了,镜初不敢想这对他魂灵的伤害究竟有多大,还有没有醒来的机会。
要不是那条抹额拴着他,他这回......是真的要去见阎王爷了。
杨寞头一回见镜初这么阴郁。
他站在古钟下,摇头叹息,那语气说不上来是责备还是心疼:“这两个,那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天真,真当枕星阁是什么地方啊?说去就去,再不济写个符篆告知一声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