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妮特原本以为自己和卡洛斯-尼姆塔拉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但是这大概她后续的一生里唯一一件判断错误的事情了。自从他们一家千里迢迢赶往斯古曼山谷并且定居之后,卡洛斯-尼姆塔拉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一开始当他们一家人建好了房子、按照古老的仪式将装饰着彩带的花环挂在门上的时候,母亲还曾经信心满满地认为卡洛斯-尼姆塔拉一定会来祝贺他们乔迁新居的,毕竟在之前的日子里,无论是她的母亲阿格妮特的奶奶的葬礼还是她自己的婚礼,甚至于感恩节吃火鸡的时候,卡洛斯尼姆塔拉都会如约出现,他不需要寄信提前告知自己的到来,当他要来的那天所有人心里都会冥冥地有预感。
但是当那天清早母亲依然很早地将她从新打造的用枫木做成的小床上叫醒,把篮子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看到母亲的脸出乎意料地变得有些犹豫,当阿格妮特试图直视她母亲的双眼并从她灰色的眼睛里解读什么的时候,她那性格直率的母亲第一次对着她移开了的视线,只是摸了摸阿格妮特的头就离开了房间。
阿格妮特从床上起身,当她拎着篮子想要往客厅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她的手被篮子上的木刺给猛地扎了一下,鲜血从她的手指尖流了出来,最后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形状。
她在血滴那光滑深邃的表面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和一些别的形状,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当她走进客厅里的时候,她将篮子放在客厅中央的桌子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尼姆塔拉先生不会来了。”
这句话就像是某种警钟,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听到自己的父亲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她的母亲停止了往面包上抹黄油的动作,两个年龄比自己大至少两倍的成年人,就那样瞪着双眼看着阿格妮特。
“尼姆塔拉先生不会来了,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了。”阿格妮特看着母亲和父亲错愕的脸,用沉静得就算她是对着水面说话其上面也不会泛起一丝涟漪的语气再次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说谎,她对自己的话语也有着绝对的自信,而这种自信足以让听见它们的任何一个人信服。
篮子被收回去了,母亲减少了早饭的分量,在中午的时候,父亲将门口的花环轻轻摘下,放到了鞋柜的顶上,阿格妮特得到了一个空闲的下午。
那天就和阿格妮特说的那样,卡洛斯-尼姆塔拉没有来,在这之后每一年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没有人再见过他的身影,他的身影久远得就像是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一样,只有一些模糊地带着奇幻色彩的印象。
但这并不代表尼姆塔拉的影响就像是人漫不经心的童年一样只是随着时间在记忆里匆匆流过,从搬来斯古曼山谷开始,阿格妮特的头脑中就时常会多出一些她从来没想过的想法和从没学习过的知识,那些知识就像是她所呼吸的空气一样,在她睡眠的时候、在她出去玩耍的时候、在她看书的时候,顺着她的呼吸系统一点点渗透进她的血液里。
与此同时,她对于万事万物的变幻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敏感,她能够精准地从云层的变幻里预言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刮风,哪怕只是窗前飞过一只长了许多黑羽的麻雀,她也能从中解读出某人将要生病的讯息来,就算是夜晚诡谲的梦境里,她也总能看出些什么,就好像世界上的所有讯息都不曾逃过居住在山谷森林小屋里这个性格沉静但又直率的小姑娘一样。
渐渐地阿格妮特开始变得有名起来,一开始只是一些山谷里的邻居前来找阿格妮特预言他们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或是是否会遇到健康问题,最古怪的问题也无非是自家的孩子是否能觉醒自己的巫师天赋然后成为一名合格的巫师,到后来哪怕是斯古曼山谷以外的人也前来找阿格妮特进行预言,那些人不远万里地来找阿格妮特,只是为了从阿格妮特的口中得知一些有关自己未来的讯息和谏言。
一开始阿格妮特总会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尽数告知他们并且给他们提出建议,不论他们的未来是好是坏,阿格妮特都像是忠实的宣判者一样预言着他们的未来,她真心希望有人能根据自己的建议逢凶化吉、趋利避害。而这样单纯且美好的心思当然只是一个小女孩纯真的梦。
当阿格妮特渐渐成熟,偶尔也能从自己的梦里得知那些被预言者后来的人生,她开始明白预言似乎并不是一切,世界也绝非像她童年时想得那么简单,她的天赋固然是一份华美且耐用的礼物,但就像野外的毒蛇一样,颜色越是鲜艳其毒性就越强。
这种毒性体现了在阿格妮特十六岁时的一个梦境里,那时候她正睡在霍格沃兹的拉文克劳宿舍里,窗外是风雨交加,而她梦里的内容无比地真实。她梦见一只长着白色长毛的野兔从塔楼外推开了她的窗户溜了进来,当她被那只兔子血红色的双眼所凝视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石化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阿格妮特只能眼睁睁地躺在床上看着在夜晚的阴影下那只兔子的身形开始越变越大,然后渐渐地扭曲成了一个人形,一个浑身散发着寒冷湿气的男人坐到了她的床头,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而那个男人在阿格妮特的耳边恶狠狠地说道:
“我会让你们一家人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句话就像是冰锥一样直直地刺入了阿格妮特的内心,但同时也让她从噩梦中惊醒,而仅仅两个月之后阿格妮特就从休息室里最新的报纸上得知了一个名为“雪兔”的杀手的故事。
阿格妮特对自己的这则“预知梦”深信不疑,为此她不敢依赖于自己的天赋,而是去找了她的占卜课老师为她做了一则预言。她的占卜课老师是一个有着红头发的老妇人,当她听到了阿格妮特的请求后,她马上就进入了某种奇特的睡眠之中,在睡眠中她枯瘦的身躯还在不断挣扎着,仿佛在睡梦中全是想要将她吞噬殆尽的可怖之物。
当老师终于从睡梦中醒来,她用沁满了冷汗的手握着阿格妮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她:“是你的天赋、是你的天赋让他们盯上了你,它不光是一份礼物,也是一把带毒的短剑,你必须学会用它保护你的家人才行。”
阿格妮特被老师眼里的惊慌给感染了,她知道这个已经老态龙钟的妇人不可能在这个方面欺骗她,所以从得到了他人的预言的那一天开始,阿格妮特决定不单单只依赖自己的这份“天赋”,她开始更无止境地学习,搜集各种各样的信息,把那些过往被她认为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整理起来,而至今她依然记得毕业时她的占卜学教授还曾经在她的课本上留下了这样一句小诗:
每个人都具有,一定量的头脑,
但勿令其通晓。
且令无人预知,其未来的命数,
如此摆脱苦楚。
阿格妮特当然明白这首诗其中所蕴含的深意,从她毕业开始她就一直在践行着它,她不再给人明白的预言,她构建了一套自己的占卜体系并且用自己的头脑去解读它们,她用一种古老的方法将自己纳入了拉塞尔的整个占卜牌阵之中,只要代表着她的白鸽还在一天,拉塞尔家族的人使用自己的天赋就不会被“那些人们”发现,同时她也要求自己的全族人都在斯古曼山谷中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连每个月预言的数量都有所限制。
她原本以为这样会让大家不再执着于所谓“拉塞尔的预言”,但这样的态度似乎只是让他们在巫师界更加出名了,当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见到记者的时候,阿格妮特的心诚惶诚恐,她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尽管她知道就算是自己拒绝,那些人依然会给她居住的房子拍照,随后刊登在所谓的“报纸”之上。
在度过了惴惴不安的十年之后,那些名气并没有引来她认为的宿命中的对手,而那个名为“雪兔“的杀手,也不知何时开始从整个英国销声匿迹了,拉塞尔一家的生活逐渐回归平静,在这期间卡洛斯-尼姆塔拉也一直没有现身,就像是他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一样。
平静的生活一天天过去,一直到她的孙子西格蒙德-拉塞尔的出生。
阿格妮特至今还记得那一年是仲夏节,闷热的空气压制着整个阴郁封闭的斯古曼山谷,不论是哪一片树叶下都没有一丝风经过,不论是室内还是室外,光是走几步身上都会沁出粘腻的汗液。
那是一个充满着燥热气息的夏天,而她的女儿特拉娜在晚饭之后就一直挺着个大肚子坐在窗户前的藤椅上绣着手帕,不久前她还和阿格妮特说过她想要给自己的孩子绣一方有着灰褐马纹样的手帕,她认为这种动物温柔而高贵,正适合守护她肚子里的孩子。
现在她已经绣到马脖子上那灰白色的毛发,细细的银线随着尖针在手帕上不断上下穿梭着,当她绣到了第三十八针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了一声像是被人撞到了一般的呻吟声,然后仰倒了在了椅子上,那面手帕先是被她痛苦地揉皱,然后又从她的手上落下,掉在了麻制的地毯上。
特拉娜的哀嚎声在手帕落地后变得此起彼伏,她用有些干瘦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在她的丝质睡衣的下方隐约还能看到她露出来的皮肤,那些皮肤被拉扯着,仔细一看似乎还能看到里面正在跳动的青筋。
她可怜的女儿,原本是多么娇弱纤瘦的一个姑娘,现在挺着一个蛋大的肚子,只能穿大号的孕妇装。
阿格妮特感觉到了一种心疼与悲伤,她走过去握住自己女儿的手,同时将自己刚才一直攥在手里的一个东西塞入了女儿的手中,奇迹就像是她预料般降临——那枚蛇鳞吊坠在碰到特拉娜指尖皮肤的一瞬间,特拉娜的神色就缓和了许多,哀嚎声也渐渐变弱,但她的呼吸依然急促,她用眼神看向自己的母亲,示意着自己即将临盆,而她张着嘴对阿格妮特比着一个口型。
手帕。阿格妮特平静且迅速地解读出了那个信息。
其实当特拉娜丢下她的手帕的时候,家里的所有人很快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倒不如说今天一整天他们都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这个时刻,从早上的野果派开始,一直到晚上窗外飞过的萤火虫。
特拉娜精心挑选的有着漂亮橄榄石色眼睛的丈夫一把将特拉娜从椅子上抱起来,将她放入了这栋老宅外早已准备好的汽车里,当他抱着特拉娜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壁炉旁的阿格妮特,而阿格妮特只是对他点点头,就像是她很久以前给父母下达了第一则预言时候一样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会看家,我相信特拉娜会没事的。”
汽车的呼啸声很快就在黑夜的森林里远去,阿格妮特内心产生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她的视线一下子扫到了地毯上被揉皱的米白色有着褐色花边的小手帕,上面还插着一根缠绕着银线的针,在手帕的一角还能隐约看出一个用黑线绣着的名字:西格蒙德。
很好听的名字,而且是典型的欧洲人的名字,不来自预言,也不来自古老的神明。
阿格妮特这么想着,弯下腰从地毯上捡起特拉娜没修完的那方手帕,当她把手帕拿在手里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马上把手帕扔出去的冲动。
因为刚才特拉娜正在绣的并不是马的鬓毛,而是几个毫不连贯但是寓意险恶的单词:
被选中的。效忠。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