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斯利德河的西方
大雨仍未止歇,斯代拉用尽全力从喉咙中嘶吼出来的声音几乎不到一秒就被磅礴的雨声给尽数淹没了。灰色的雨水模糊了斯代拉的视线,但她的动作并未因此而停止,她先是朝着狂信者的身躯踹了一脚,当她的脚因此触碰到狂信者的身躯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踹到了坚硬的石头一般。
尽管斯代拉的这一踹并没有撼动狂信者看似骨瘦嶙峋弱不禁风的身体,但让它迟缓地选择低头往自己刚才被踹的地方看了看,趁着这个机会,斯代拉目标明确地朝着狂信者头顶的花冠伸出手去,然后奋力地将那枚花冠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花冠上尖刺刺穿了斯代拉的手指,而那些蠕动着的肉花也因为斯代拉的抓力而发出了吱吱的尖叫,花蕊处喷出的血雾沾染了斯代拉的整个手掌,让她那部分的皮肤变得瘙痒且灼热起来。
“你不是很在乎你的花冠吗?现在去追你的花冠吧!”
斯代拉嘴里这么喊着,然后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将花冠朝狂信者的身后丢了过去,花冠就像是带刺的陨石一般在暴雨中划出了一个黑色的弧度,而狂信者果然就如同斯代拉所想的那般朝着花冠被抛出去的方向转过来头去,并举起自己的双手对其做出想要接住的姿势。
机会永远都是自己创造的,而这很有可能是她逃跑的唯一机会。
为了让绵软无力的双脚能够重新开始行动,斯代拉想起了当人们骑马的时候会用马刺扎向那些马儿的屁股,父亲曾对斯代拉解释说这是由于疼痛会给动物更大的动能。斯代拉很怕疼,所以曾经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理喻,但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她咬了咬牙将匕首的刀刃伸向自己的大腿,然后用在自己勇气和理智的范围内能够承受的最大的力气划了一刀,当鲜血从大腿上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的时候,斯代拉感觉自己的双腿终于又能够移动了,又开始变得有力气了。
她撑着旁边一棵只剩下树干的小树让自己站起来,在最后看了狂信者一眼确认狂信者依然正昂头聆听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与狂信者相反的方向跑去,想要将这个身上只留腐臭的怪物远远地甩在身后。
在这种时候,你所能拉远的距离就是你所能获得的生机。
斯代拉牢牢地将那枚蛇蛋抱在怀里往村子的外面奔驰而去,由于原本包裹着蛇蛋的兽皮已经被雨水尽数打湿,它的重量变得无比地沉重,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坨铅铁一样,于是斯代拉干脆兽皮丢下,用自己的双臂裹着蛇蛋。
尽管已经淋了不少雨,但蛇蛋的表面依然温暖,当斯代拉的胸脯贴着蛇蛋的表面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在蛇蛋的内部,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不断地跳动,并不会因为周围的寒冷与肃杀而失去半点的生机。
于是斯代拉由衷地感觉到了欣慰,她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在这场灾难里做到点什么而不是一个无力的受害者了。
一边祈祷着一边往村口奔去,很快斯代拉就看到了那代表着村口的围栏,围栏的周围也依然遍布着许多村人的尸体,连两旁房屋上的屋檐都依然有“雨天娃娃“被残忍地悬挂着。
如果这次我能够活下去的话,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
心里这么想着,斯代拉闭上自己的眼睛制止着自己眼窝深处快要决堤的泪水,埋头只想着往前冲去。但就在斯代拉快要跑出村口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右脚脚腕好像突然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给抓住了一般,然后就是一股巨大的吸力,用斯代拉完全没有办法招架的力度猛拽着斯代拉往她的身后摔去。
这样的话蛇蛋会很容易被摔碎的。来不及顾及自己身上由于失衡被摔在地面上摩擦着拖拽而导致的疼痛,斯代拉在怀里的蛇蛋快要被摔在地面上之前就用手像是滚球一样将蛇蛋顺着地面滚了出去,那枚蛇蛋在湿润的土地上移动着最终停留在了村口旁边的一块大石头的脚下,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枚皎白的月亮。
自己又重新被拖回了之前狂信者所在的位置,斯代拉被拽着自己的右脚腕向上提气,头部离地面至少有二十厘米的距离。在身躯高大的狂信者旁边,斯代拉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由于倒挂而产生的头部充血令斯代拉有些头晕目眩,她奋力地想要挣扎,然后用自己没被抓住的另一只脚去踢向狂信者,但她踢了个空,狂信徒的利爪在她触碰到自己之前就已经抓住了斯代拉的另一个脚腕。
她感到狂信徒的尖尖的指甲正顺着她的脚腕往她的脚心移动,随后就是一阵钻心的疼,她感到自己的脚被那个爪子开了一个指头大小的洞,然后一条冰凉的小蛇顺着那个洞直直钻入了她的胸口。
狂信者的声音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那嘈杂的声线和之前无机质的感觉略有不同,这次带上了十分明显的愤怒和狠毒的情绪:
“狡猾的、愚民,你怎么敢玷污神迹……!”
“此等罪孽,把你千刀万剐也不能还……你应该被斯利德蠕虫生生啃掉整个心脏……”
“你以为我会因小失大、放陆之蛇的子嗣离开……你错了。”
从心脏深处传来的疼痛让斯代拉的视线都一瞬间变得模糊了起来,在一片朦胧之中,她看到了面前的狂信者的动作突然间变得静止了,除了那被狂风撕扯着的黑色衣服的下摆依然正在飘荡着,它的躯体几乎连呼吸所带来的摆动都停止了。
它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对斯代拉的动作做出任何的反应,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能够驱使身体运动的灵魂一般,静止而姿态端庄地立在那里,宛如一尊形态怪异的石头雕像,这期间它将自己的头微微昂起,用已经腐烂到看不出原本的形状的耳孔聆听着空气中斯代拉所听不见的声音。
斯代拉不知道狂信者能从这狂乱的雨声得知什么信息,或许是神谕又或许只是灾难来临的号角,但不论狂信者的动作究竟为何而停止,斯代拉都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极其的危险。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从地面的泥土深处传来了熟悉的硫磺气味,斯代拉的每个神经末梢都开始战栗,然后就像是残废了一般再也无法驱动自己的四肢,只剩下呼吸系统听觉系统和视觉系统还在尽职尽责地工作。
眼睛只能看到离自己最近的地面,而斯代拉连抬起自己的头往前方看一眼都做不到,但就是由于视觉信息上的匮乏,斯代拉感觉自己的听觉变得更加灵敏了。
她听到空气中传来了另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大型的野兽正在往这里接近一样,但是当到达离自己和狂信者只有十多米的距离的时候,那股声音又突然转变成了人类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的逐渐接近,斯代拉感觉狂信者攥着自己脚腕的力度变得越来越大,疼痛就像是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地从她脚腕处的骨头散布开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眼眶中也开始挤出了几滴眼泪。
而当下一秒狂信者开口的时候,斯代拉就明白了为何狂信者会将这股疼痛付诸在自己的身上——原因是狂热,看到了自己所尊敬的猎物的狂热。
“我早就听到了……你来的声音。兔子,没能拦住你。”
“我没办法控制你……陆之蛇,但是……我控制了这个、孩子。”
“小女孩,你的行为,让她失去自己的家园。”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新生的陆之蛇,还是她……?”
狂信徒这么说道,腐烂的口腔里发出的诡异的声调配合上周遭的大雨,令人脊背发寒,当它说到最后一个问号的时候,它的喉管内发出了清晰的咯咯的声音,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然后那可怜的声带下一秒就要断裂了一般。
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清楚,实际上被扼住咽喉的另有其人。
轰,地平线的远方传来一声巨大的雷声,其随身携带的霹雳照亮了这个破败的村庄。
“雷声已然响起,命运、不会改变……神不会让我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眼前没有人回答,狂信者又一次开口道,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狂信者甚至将自己拎着斯代拉的那只手往前方递了大概十厘米的距离。
不要,不能答应这种怪物的条件。声带如同被剪断了一般无法发声,斯代拉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这么呐喊着,对于她现在的灵魂而言,那被狂信者像是拧着羔羊一样拧起来的身体只不过是沉重的囚笼,想要看但看不到,想要发声也只能保持沉默,那条顺着她脚心钻入她胸腔的蛇,束缚了她现在在这个命运交叉点替自己做出选择的所有可能。
又是一声惊雷从乌云中砰得炸裂开来,如同一声催促的号角,仿佛在那些厚重的云层之中,还隐藏着许多正在注视着这里的人。脚步声又一次响起,这次那个人离这里非常近,他停在了狂信者的面前,然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比起我和我的孩子,她更无辜,是我的行为为人类招致了这样的祸患,所以,蛇蛋你带走吧,至少让我救下其中一个。”
在悲伤的叹息之后,那个人这么说道。
与此同时,斯代拉又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疼痛,这次的疼痛比她之前经历过的所有疼痛都要剧烈,剧烈到她甚至都感觉不到雨水拍打在她身上她所应当感觉到的寒冷了。
在她的意识由于疼痛而彻底模糊的前一秒,她看到自己正在下坠,然后摔进了一个人的胸膛之中,甚至能看到那个人从头顶垂落下来的长长的灰色头发,对方的脸上带了血污,显然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但那双眼眸中却没有任何阴狠的感觉,反而担忧且温柔地看着她。
但这样的眼神也只不过是斯代拉如今的意识碎片中一枚恰好来自现在进行时的碎片罢了,在破碎的意识之中,她看到了许多东西,诸如布满了迷雾的山谷、被火焰灼烧的房屋、躺在病榻上苍白的孕妇以及……头戴丑恶花冠的狂信徒。
斯代拉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就是与那日她在山谷中所听到的一样的,尖利的讪笑声,不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腐烂的灵魂里响彻。
…………………………
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幕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破败小屋,她看到了被自己放在屋角的两个装着鲜花的篮子,和坐在门旁的灰发男人。在斯代拉醒来之前,男人一直处于坐在椅子上沉思的姿态,他的样子看上去多少有些颓唐,一张脸被他自己埋入了手中,灰色的长发有些乱糟糟的,于发尾处,斯代拉能看到些许泛白的雪色,显然这抹白色才应该是男人本来的发色。
尽管男人并没有开口,斯代拉也才刚刚醒来,但她依然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男人痛苦的根源,因为在这处小屋里面,不论是哪里都见不。到利迪娅的身影,被放在床头柜上的银色匕首、角落里散乱的背囊以及空气里久久未能散去的淡淡血腥味,都提示着斯代拉利迪娅曾经就在这个屋子里。
一种恐慌和悲伤瞬间攥紧了斯代拉的心脏,她感觉自己连舌根处都在颤抖,刚刚才变暖一些的指尖又一次泛起了凉意。尽管腿还有些疼痛,但斯代拉还是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了身,然后扶着坚硬的床沿下了地。
因为她知道这时候还有比自己更加悲伤的人,斯代拉看向不远处的灰发男人,屋外的暴雨早已停止,已经有淡黄色的天光从乌云的缝隙里被倾洒下来,那些颜色暗淡的光照射在男人的身上,给他身上蒙上了一层淡灰色的朦胧光晕,又在小屋的墙壁上投射下了巨大的影子。
将床头柜上的匕首拿在手里之后,斯代拉用自己的衣服将那把本就没有鞘的匕首擦了擦,然后走到了男人的身边,将匕首递了过去:
“我暂时……借用了,现在还给你。还有……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听你们的劝,把那个花冠丢回山谷的话,也许那个怪物就……”
“……也许这也只是命运女神的玩笑而已,很多神究其百年也不过只是想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万物都逃脱不了他们的掌控,对此我已经习惯了。”
听见斯代拉的话之后,男人抬起了头来,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悲戚的神色,就像是有无数的情绪都在这处蔚蓝的深潭里酝酿。他将斯代拉朝他递过去的匕首轻轻地往回推,语气里有种平静的哀伤:“你留着它吧,我想利迪娅会更愿意看到你拿着它。这是她的父亲在她的成人礼上送给她的……你也快成年了,就当是她送给你的礼物吧。”
如果男人因为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埋怨自己甚至想要向自己复仇都好,至少斯代拉会觉得这没问题,至少斯代拉不会有那么深切的负罪感。但当男人把那把匕首往回推的时候,斯代拉只感觉好像自己的心脏也一瞬间被推动了一下,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流出。
斯代拉双腿颤抖着面朝男人跪在了地上,喉咙里哽咽着,然后拼命地想要把手里的匕首塞进男人的怀里,所有的情绪夹带着之前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一起从她的喉咙里喷涌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个东西我不能要……明明,明明都是我的错,你还有利迪娅……还有我的父亲、他们、他们……”
无数的悲伤和愧疚涌现心头,让斯代拉甚至一瞬间产生了想要用手上的这把匕首自刎的冲动,但与此同时她的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这时候选择自刎的话就什么都完了,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到最后都只是白白死去而已。
一个声音在告诉斯代拉她应该死去,而另一个声音又希望她活下来去履行自己的责任,她就像是一个破碎的人偶一般被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撕来扯去,到最后几乎动弹不得,只能跪坐在原地留着眼泪。
如果外面的暴雨已经停了的话,什么时候会有天光照射在自己的身上呢?
斯代拉哽咽着,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在她的面前,灰发的男人一直沉默着,黑色的瞳孔在不经意间眯成了一条细缝,他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斯代拉,眼神就像是蛇的信子,在不经意间舔舐着斯代拉的悲伤。
最终男人朝着斯代拉伸出了手,他将手轻轻搭在斯代拉的肩膀上,和利迪亚的手不同,男人的手没有温度,被男人的手碰到的时候斯代拉感觉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块冰。
”和我一起去英国吧,斯代拉-拉塞尔,如果想要反抗命运,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男人于斯代拉的哽咽之中缓缓开口,因为他深知只有这样才能从众神的独占欲里缔造一种另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