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格外的清凉,从礼堂方向传来的风里还带着些许黄油和白砂糖甜腻的味道,这让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但我也十分清楚现在并不是吃晚饭的时候,因为我正和西格蒙德坐在校医院外的走廊栏杆上,他双手抱着胸坐在那,配合上身上的漆黑校袍,就像是一尊雕像坐在那一般。
大概十三分钟之前,我答应了西格蒙德参与他计划的请求,然后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他眼角一直在被他刻意掩盖的红润,因为这件事我追问了他,而最终他也回答了我,他所回答的有关伊玛梦境和他的阿格妮特祖母的内容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又大概五分钟前,西格蒙德带着我来到了校医院外一个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的走廊,然后他在走廊上非常详细地把所有的计划告诉了我,并且显得非常理所应当地用“人为了家庭牺牲”“我的家人值得我这么去做”的虚浮缘由决定最后由他去往密室的内侧,而我站在密室门口给被水淹没的密室施加冰冻咒。
所以也是理所应当的,看着大义凛然的西格蒙德,我原本就不太平静的心情也变得怒火中烧了起来,我们因为计划的这一个细节吵了起来,最后这场争吵以我给了西格蒙德的脸一拳而告终,他在这次计划的决定上完全屈从于了我的暴力。
我现在依然也记得五分钟之前我在打了西格蒙德一拳之后是怎么和他说的,我看着被我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的西格蒙德,声音像是不受我本人控制一样从我的喉咙之中倾泄而出:
“你怎么能这么选呢?什么叫做‘为了家人牺牲是很正常的事情‘,就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更不应该这么选啊。如果你死了的话你的父母你的哥哥要怎么办?还有你的妹妹伊玛呢?而且你的朋友亚瑟还有希布莉呢?你觉得他们能接受你为他们而死的事实?西格蒙德,你有这么多爱你的家人和朋友,和我这样的孤儿完全不一样,你应该好好活下来,然后和他们在一起!”
可能我真的是有点太激动了,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不知为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非常累,在我的胸腔中似乎有一个地方正在不断地传来刺痛的感觉,我几乎要喘不上气了,明明只是说一些劝解的话,结果到最后我感觉我的脸、我的手甚至于我的脚都是发麻的,像是刚刚被安装上去的一样。
令人窒息的脱力感如蟒蛇般死死缠绕着我,我的喉咙发紧,舌头也完全不听使唤了,于是我只能识趣地闭上嘴,然后非常没出息地因为双腿发麻而蹲在了地上,我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尽管我知道这时候我可能什么都不应该说,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继续说道:
“如果你刚才说你‘拥有可以为之去死的家人’这种话是为了刺激我然后向我炫耀,那你真是个混蛋……西格蒙德。你有很好的家人和很好的未来,这些东西简直是我可遇不可求的,你的父亲至少不会十几年来没见过你然后你还是从找上门来的他的敌人嘴里知道他的存在的。”
“所以最危险的工作还是让我来吧……我不在意我的父亲是世界蛇还是世界毛球,也许就像养父母说的那样,我这样的孩子唯一的价值就是某天遇到危险之后挺身而出作出一点点可怜的贡献然后……你知道的。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不会跟你去你们家的,我相信你一个人也没办法牵制法弗尼尔,就算带上两个傲罗也不够。”
“所以,别让我恨你,西格蒙德,你本来应该和你的家人好好活下去的。”
我故意地把话说得很绝,至少在我看来很绝……毕竟说句实话,我的确有些累了,准确来讲从知道我的父亲是世界蛇开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我对所谓的远古的血脉之类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也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的关系。同时我也不觉得这个从我出生起就素未谋面的世界蛇父亲会爱我或是……在意我什么的,向他人盲目地索求爱简直就是最愚蠢的行为了……愚蠢到令人发指。
不论是我长久以来的生存本能还是我的理性都让我无法相信他,他是来自远古的冷血生物,大概并不会在意我这个“儿子”(从我的成长速度和人类一样这件事来看,我的生命最多在他的生命里占一小撮头发丝那么多),所以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一大堆烂摊子交给我处理。
所以,无论我怎么安慰自己,现在我也依然是孤身一人。也许我应该选择和法弗尼尔同归于尽或是去找到我的亲生父亲对峙,但是……
我很庆幸西格蒙德在听完我这些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并没有着急反驳我,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尽管他的右半边脸因为被我重重地打了一拳鼓起来了而显得有些滑稽,但他的眼神莫名地能让人平静下来。
他又一次对着我伸出了手,然后拉着我到了旁边的走廊栏杆上。
现在他正背朝着外面的夜空坐在栏杆上,而且非常恰巧地他坐在了一个完全背着光的地方,所以他脸上被我打了一拳的地方就这么被掩藏在了夜色之下,而除此之外我同样也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至于在他一动不动的状态下去读懂他的肢体语言,就更是不可能了。
似乎是察觉到我正在观察他,西格蒙德的绿色眼睛突然朝我这边瞥了一下,我听到他似乎是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我就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魔杖来用魔杖指着刚才我打了他的地方,语调清晰地就像是在联欢晚会上朗诵一首诗:
“愈合如初。”
浅白色的光从西格蒙德魔杖的杖尖迸发而出,然后像是一块发光的油脂似地黏到了西格蒙德的脸上,等西格蒙德朝我再次转过脸的时候,他脸上的红肿已经消失了,就像是他根本没有被我打过一样。
看着西格蒙德光洁如新的脸,我的内心反而又更加愧疚了,于是我又低下头来,小声地对西格蒙德说道:“抱歉……我知道我不该打你的。”
听到了我的话之后西格蒙德先是沉默了一会,过了好半响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语气和自从我认识他以来听见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相比都要柔软和诚恳:
“我没有怪你,尼姆塔拉……实际上,或许我得感谢你那么干脆地打了我一拳,这件事让我对你彻底改观了,谢谢你,尼姆塔拉,而且,我也必须对你说一句抱歉,你的那一拳让我意识到了我想当然的行为对我身边的人伤害是多么的大……如果我真的想要保护……保护某些人的话,我就应该多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才对。”
当西格蒙德说到“某些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明显地顿了顿,然后朝我投过视线来,但我没有选择转过头去承接他的视线,因为实际上……我正处于头脑风暴的状态。
听到西格蒙德的话之后我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让我有些不适的压抑感从我的心头涌现出来,让我变得有些分神,没办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我和西格蒙德之间本应该进行的理性的谈话之上。
在西格蒙德之前,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诚恳地跟我道谢过……?我在心里这么想到,但这时候不知为何我的脑子变得比我的嘴还要快了:
“你不用谢我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而且,我可不想你因为这件事觉得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力狂……”
“不,不是暴力狂,尼姆塔拉。”我的话音刚落,西格蒙德就用一种郑重的语气飞快地接话道,让我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向西格蒙德的脸,而我一转头就刚好对上了西格蒙德闪闪发光的视线,月光这时候刚好打在了他的脸上,衬得他的眼睛炯炯有神。
西格蒙德毫不避讳地看着我的脸,没有恶意也没有欺瞒,他现在和我说的话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样:
“实际上在你刚才打我那一拳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理性到让人觉得可怕甚至于有些虚伪的人。你习惯于观察别人,然后在心里衡量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们、融入他们,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只是一直在假装融入你周围的环境而已,可能你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当你沉默着思考的时候,你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的表情。”
“而你面对事情这样的态度,也让我觉得你会在真正的生死关头优先选择保全自己活或者自己的利益,我当然不是说你这样做是错的,毕竟很多时候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行事的。尽管你救了我、救了伊玛,但我依然没办法确认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我现在和你说的是我一开始选择让我自己去石室内侧的原因,但是你……”
西格蒙德说到这里好像是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了一般,他移开了视线,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他在这样沉吟了好一会之后才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开口说道:
“但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几乎推翻了我对你之前对你的评价,让我意识到其实你很……悲伤,还有绝望,你没办法相信别人,大多数人给你的正反馈也不够,所以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用理性去思考会让你显得不那么难过,直到……直到你知道了你父亲的事。”
……不得不说,西格蒙德的话对我来说确实有点……太突兀了,突兀到就像是一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笔记的本子里突然出现了一页美式格斗漫画一样,让我不清楚我应该怎么回答。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毕竟或许真的和他说的一样,我只是一直在掩饰我自己而已。
他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吗?还是说他现在正在谈论的这件事,和他的计划有关?
在我生活了十一年的印象里,大多数人都更喜欢其他人按照道理去行事而不是去问一个和自己没什么关联的陌生人想不想做某件事,比如山姆叔叔会希望因为是他养着我所以我不应该对他给我的任何东西抱怨,只需要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就好,比如我认为亨利也会希望我能早些拿到霍格沃兹的奖学金这样他就能少花一些钱,比如……我的那个世界蛇老爹也希望我能好好地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不要说话,不要抱怨,去做你该做的事,这才是我生存至今的根基。
所以,我不明白西格蒙德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也许他是因为他的家人遇到了危险,所以他现在在责怪我作为他的同伴,对他还不够坦诚?那我应该道歉吗?还是应该打个哈哈就直接过去?毕竟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救出西格蒙德的家人……
毕竟我的直觉告诉我在这次的事件中,已经有人死去了。
因为有些想不明白,但又不能随便开口,所以我低下头来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的双手手指,那些手指在昏沉的夜色里看上去格外苍白,从袖子短了一截的黑色校袍里露出来了我的手腕,和过分宽松的袖口对比起来,我的手腕看上去脆弱得就像一根白色树枝……或是一条白色的蛇。
我不喜欢蛇。我在心里这么想到,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去抓住了那露出来的半截手腕,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之后,我转过头去看向西格蒙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这么一转头至少我的脸也是处于背光的——所以这样我就和西格蒙德扯平了。
“……我觉得我们谈谈和你的计划有关的事情吧,坐在这里听别人分析我的精神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所以,你同意……让我去石室内侧做这件最危险的工作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清晰地迸发出来,尽管它清晰到让我觉得有些割裂,就像是有人在操控着我的喉咙说话一样,而这样的声音越是干净利落,我就越感觉有一种难言的尴尬,这样谁都知道我是在掩饰了。
大概是我现在的表情多少有些恳求的缘故,我看到西格蒙德在听到我的话之后身形微微顿了顿,但他如我所愿地打断了我,我能感觉到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道:
“好,我答应你,尼姆塔拉。”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