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
余贝弛乐呵呵地应答,旋即转头看向正盯着老人手上动作的姜阿笱。
离近了悄悄问道:“现在怎么办?再去天桥底下。”
姜阿笱却是摇头,抬头看了眼天色,“不急,在这儿等等。”
听到他的话,老人将脚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半块被岁月打磨得泛着幽光的石板。
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开来。
“你们别嫌这台阶脏,石板做的,坐上面可凉快了。”
姜阿笱点头致谢,旋即毫不在意地轻抚衣摆席地而坐。
腰背笔直如松,双手虚搭膝头,端的是千年修炼养成的风骨。
连神仙都不嫌弃,他一个凡人更没资格乱叫了。
余贝弛跟着坐下,顿时心里一惊。
粗粝石面触体生凉,将灼人暑气隔在方寸之外,有种拥抱冰箱的感觉。
“好神奇,真的很凉快。”
姜阿笱的指腹轻触石阶,“地脉清气流转,凡尘烈日确实消了不少。”
蝉声复又聒噪起来时,姜阿笱低头看向阶缝里半朵蔫萎的野菊,指尖轻点便绽成新蕊。
石头坐在老人旁边,新奇地望着他手上的动作。
“爷爷,你在修二胡吗?好厉害。”
“对,这也是个老伙计了。”
老人鼻梁上架着缠胶布的圆框眼镜,镜片后浑浊的瞳孔却亮得惊人。
门前坐着的几人一仙,除了偶尔有余贝弛打蚊子的动静,便是老人修琴使劲的吸气声。
老人布满裂痕的手指灵巧地拨动琴弦。
姜阿笱凝视这一幕,放在膝盖上的指尖无意识地颤动。
该翻过来了……
老人忽然将二胡横置膝头,食指轻叩蟒蛇皮蒙的琴筒,侧耳辨音的模样让姜阿笱眉头微动。
“您这琴筒辨音的手艺……”
脱口而出的瞬间,姜阿笱愣住,脑中有种迷蒙的感觉。
自己……何时通晓制琴技艺?
元帅好像没教过他。
老人闻声抬头,浑浊瞳孔映着街灯,看着姜阿笱抚摸上左眼的动作又缓缓低下头。
当银弦在松脂浸润下重获张力时,琴筒渗出清泉般的共鸣,惊飞了檐角打盹的灰鸽。
姜阿笱注意到老人腰间别着的半截竹制烟杆,又恢复了原本平淡如水的神色。
脑中的迷蒙感随着震颤的弦音一起退去。
当神仙久了,那种感觉,大抵是他窥探凡间时候的经历。
巷口飘来油的香气与孩童嬉闹,老人却始终保持着修复古琴的动作,每个调试音柱的动作都异常熟练。
当最后一道琴轸旋紧时,老人放松地露出笑容,抬起发僵的脖子,仰头望着逐渐显露出来的夜色。
余贝弛懒洋洋地将头歪向一侧,目光掠过纹丝不动的姜阿笱。
远处的灯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姜阿笱金色衣衫上洒下斑驳光影,竟将那道静坐的身影衬得如同风化千年的石雕。
难怪现在老龄化严重,合着是从天上这里就出了问题。
这个神仙在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一动不动。
余贝弛感觉自己都快闲出屁来了。
当第七次感受到翅膀震颤的气流掠过耳垂时,余贝弛无聊地抬手,把嗡嗡叫的蚊子赶走。
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拨动刚修好的二胡琴弦,看着和他一样在这里坐了一下午的几人突然感慨道:
“我这里许久都没见过年轻人了,见到你们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又开始学习二胡了,没想到是我想多了。”
姜阿笱回头看了眼老人屋内满满的器具,蹙眉问道:
“肇始于唐,已历千载春秋,可是因技法失传才无人问津?”
老人摇头拨动琴弦,琴筒震颤出苍凉的音色。
“那自然不是,现在的技法可比往昔繁复十倍。”
打掉脸上的蚊子,余贝弛漫不经心地插嘴:“现在小孩学钢琴、小提琴那种西洋乐器的多些。”
“确实,现在的孩子都对这种老东西不感兴趣,学的人少得很。”
老人笑着点头,眼尾的褶皱堆积在一起。
见老者的表情似是早已习惯,姜阿笱眉心已不自觉地蹙起褶皱。
自己在九霄俯瞰红尘时,曾见过无数凡人以二胡演绎山河壮阔、诉说生离死别。
这代代相传的丝竹之声怎会到此地步?
察觉到姜阿笱略微发沉的神色,余贝弛往他身边挪了挪,压低嗓门浑不在意道:
“现在都国际化了,接触外来东西的人也多,相比之下学的人就少了些,挺正常的。”
他抓了抓腿上的发痒的红色疙瘩,下意识地多说了一句:
“学二胡……估计也只能拉曲乞讨,卖艺为生。”
姜阿笱猛地抬头,黑眸中的凌厉让余贝弛有些瑟缩。
余贝弛自觉说错了话,使劲一拍嘴,抱歉地冲姜阿笱露出尴尬的笑。
还侧过头瞅了眼老人,还好他没听到。
台阶缝隙里的野菊也受到姜阿笱情绪的干扰,稍稍垂下头颅,花瓣收缩敛住自己。
这凡人说话虽是无意,却也是他对此乐器最真实的印象。
乞讨……
姜阿笱手指微蜷,望着老人被夕阳拉长的孤影,摇头未言。
老人正准备起身,手才放在膝盖上,忽地转头看向他们,嘴唇上的胡茬一颤。
“哟,今天难得我这儿有人,你们要是不嫌弃,我给你们拉一首行不?”
手搭弦上,浑浊的眼球中多了几分期待。
恰似春日之苗盼甘霖,奏曲者,比听曲人更期待自己的表演。
“如此,多谢。”
姜阿笱轻轻点头,冲紧挨着老人坐的石头招手,示意他过来,不要妨碍老人的发挥。
高兴地抬头一笑,老人将二胡抵在膝头,琴弓轻轻一抖,琴筒震颤出的音符竟模拟出鸟鸣啾啾、马蹄嘚嘚。
半阖的眼帘下,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
老人的眉头随着节奏舒展,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琴弦上流淌的曲调,是浸透岁月的欢欣。
“这也是位高手啊,对吧?”
虽然听不懂,但余贝弛的指尖却也跟着在膝头轻叩节拍,小声地出声。
姜阿笱听着那欢快的曲调,眼尾随之舒展。
“溪水跃青石,新燕掠柳梢。”
琴箱里传出的旋律愈发雀跃,连墙头晒太阳的狸花猫都支起耳朵,老人即兴改编的民间小调带着田野的生气。
用马尾弓擦响的松香里,蒸腾着与老人年龄不同的、春茶般的鲜活生命力。
技法与那少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