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雨雾连绵。
谢晗愣愣地看向眼前之人，是个儒雅书生，身形瘦弱挺拔，眉目清秀，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透着冰冷的白，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几道斑驳的青紫。
“你是谁？”
反应过来的谢晗警惕地盯着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林竹生见谢晗如临大敌一般，也不勉强她，他脱下外袍轻轻盖在谢晗身上，轻声安抚道：“我叫林竹生，是笃行院的学子，地上凉，天上还下着雨，我们去檐下躲雨吧。”
谢晗瞧他没有恶意，低下头从地上爬起来，不小心按到伤口，谢晗吃痛出声，脚下一个踉跄，被身侧的林竹生及时扶住了。
“谢谢。”谢晗抽出握在林竹生掌心里的手腕，小声道谢。
林竹生面上闪过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替她打伞遮住风雨，微红的耳尖透露了他的羞赧：“走这边吧。”
二人走到檐下，雨水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他们经常打你吗？”
谢晗下意识挡住伤口，闷声不作答。
岂料下一刻林竹生竟突然掀起自己的衣袖，将那些粉饰过的伤痕暴露出来，他看着谢晗，笑得轻快：“你看，我也经常被他们欺负。”
谢晗看林竹生的眼神突然柔和下来，少了些许戒备。
林竹生骄傲地挥挥手臂：“但是我也没让他们好过，他们欺负我，我就打回去，虽然下次下手更重了……但是，我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谢晗抿唇，犹豫道：“反抗只会被欺负得更惨，我每次都不敢反抗……”
“一定要反抗啊！”十几岁的少年突然跳起来嚷嚷：“欺凌他人，本就是恶事，如若你不反抗，就是纵容他们的恶行！先贤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做人就应当有反抗的精神！”
谢晗皱紧了眉，“但我学过一个词，叫‘审时度势’。我势单力薄，除了顺从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都是有身份的贵人，谁会给我一个孤女撑腰……”
说着谢晗险些落下泪来，林竹生瞥见她眼角的晶莹，顿时噤了声，安静下来。
谢晗偏过头不看他，心里委屈得紧，正想找个借口离开此地，身侧人突然开口。
“那你就给自己撑腰。”
谢晗一怔，回头对上少年坚定真挚的眼神。
“我，我也不是要你一定要反抗……”林竹生忽然手足无措起来，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但是最起码，你得让他们吃点苦头，让他们知道，即使你孤身一人，但你也不是好惹的。”
雷声轰隆，谢晗从梦中惊醒，窗外响起雨声，她摸了摸自己的一头冷汗，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又梦到前世的事了。
那次遇见林竹生之后，她回去想了许久，终于在下一次被人找茬时，她攥紧拳头打了回去。
此事惊动了夫子，还惊动了侯府，事情闹到老太君面前，她才知道自己的外孙女在书院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
面对仗着家主都是有要职在身的朝中大员，蛮横指责谢晗、让谢晗道歉的几人，老太君全然不惧。
“这几个混球欺负我外孙女，还想要我外孙女给他们赔礼道歉？门都没有！我们谢晗打得好！这几个泼皮就该打，让我外孙女道歉，你先踏过我老婆子的尸体！”
老太君寸步不让，纵使她年事已高，在京中的威望尚在，那几家的家主闻言赶来后，纷纷压着孩子给谢晗道歉。
看着老太君愧疚的眼神，谢晗才醒悟，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更重要的是，她有自己。
那次之后，谢晗再也没有受过欺负。
她本想找到那个叫林竹生的学子，告诉她自己做到了，却不想她到了笃行院询问林竹生这个人，每个人都讳莫如深，一副不想跟其沾边的模样。
最后是一个看不下去的同窗将她拉了过去，告知了真相。
“林竹生他，得罪了人……被书院劝退了。”
后来谢晗浑浑噩噩地依照那人说的地址，找到了林竹生所在的村庄，找到了林竹生的家，却只见断壁残垣，一片混乱。
她忐忑地走进那个小院，天上不知何时打起了雷，雨滴顷刻而下，打湿了她的衣衫。
正如那次初见一般，她在雨中，见到了林竹生冰冷的尸体。
笑得那般羞赧明朗的少年，白着张脸，麻木至极。
再无朝气。
脑中回荡着那人说的话。
“林竹生一直被江烨欺负，那江烨仗着自己是淮南王世子，连圣上都给他撑腰，一次意外撞见了林竹生的小妹，对其生了歹意。为了把林竹生小妹抢回府，他先是设计陷害林竹生，让他被赶出书院，再以回书院作要挟，让林竹生把他小妹送进淮南王府，林竹生不从，提起镰刀就要跟江烨拼命，最后被江烨的侍卫打死了。他母亲体弱多病，瞧见儿子被打死，一口气没喘上来，人没了。林竹生小妹也是个性子烈的，见母亲和哥哥都没了，也跟着一头撞死了。”
“偏生江烨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除了圣上，谁能奈何他？你别打听林竹生了，到时候引火烧身，就不好了。唉……”
谢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书院的，只知道自己一进门，昔日欺负过她的其中一人得意地凑上前来。
谢晗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认识这个人，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儿子，平日也是无法无天惯了。
他恶意地勾起唇，凑近谢晗：“知道那人怎么死的吗？”
谢晗猛地盯住他，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是……你？”
那人无所谓地耸耸肩，笑得一脸无辜：“谁叫他教你什么劳什子反抗，害得本少爷被家里训斥了一顿，动不了你，我自然要找他撒气。”
“我不过是在江烨耳边说了说林竹生有多瞧不起他，而且也没说错，谁知道江烨恼羞成怒，竟然直接将人打死了。你知道林竹生死前，说了什么吗？”
谢晗如坠冰窖，她不敢相信，林竹生居然是被这么荒谬的理由，被这么无耻的人，给害死的。
还有她，也是害死林竹生的帮凶。
那人还想杀人诛心，特意放大了声音，一字一句，让谢晗听清。
“他说，青天之下，自有公道。”
“真可笑，他那样的人，还相信公道。就跟你一样，傻得可怜。公道是什么，像我和江烨这种，世家出身、皇家出身的人，就是公道。”
那人讥笑着远去，谢晗呆愣在原地，面如死灰，睫毛轻颤，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崩溃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