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深秋,北雍一中高二(3)班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外,胡志业第三次调整了坐姿。这位以铁面着称的监考教师,此刻正用钢笔在准考证名单上划出第九个正字——这是薛盟开考以来第九次抬头与他对视。
";啪!";
铅笔与课桌的撞击声惊破凝滞的空气,前排女生林小满突然打翻水杯,清水沿着《中国近代史》试卷边缘洇开。监考教师华欣正要起身,却见薛盟左手按住自己刚完成的考卷,右手两指如剑,精准夹住女生颤抖的手腕:";别动,水渍未及答题区。";
全班目光聚焦在这双修长的手上。薛盟松开手指时,林小满试卷上的水痕已定格在选择题区域,而薛盟自己的考卷上,钢笔字迹从鸦片战争直述到改革开放,笔锋凌厉处竟有金石之声。华欣瞥向教室后方的挂钟:开考仅15分钟。
";黄老师,您看看这篇论述。";三天后,历史组办公室飘着油墨未散的批改痕迹。黄志成摘下老花镜,布满粉笔灰的指尖划过薛盟的考卷。当读到";若道光帝有海权意识,鸦片战争或成中英海上贸易新起点";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大,钢笔尖在";满分";栏戳出深痕。
语文组张慧敏老师凑近时,晨光正落在薛盟用甲骨文批注的页脚。那些刀刻般的符号在草稿纸上蜿蜒:";土地者,国之本也,当以奇货居之。";她想起上周批改的《过秦论》读后感,少年用《讨曹檄文》的笔法写道:";六国破灭,非兵不利,弊在土地分散;今人争地,犹秦扫六合之势也。";
北雍机场的喧嚣被薛盟甩在身后时,出租车计价器刚跳到32元。他摇下车窗,秋风吹散前座司机老李的烟味:";师傅,这附近可有闲置田地要出手?";
老李的烟灰在驾驶座上抖落一地。半小时前这少年还坐在考场,此刻却抛出土地经纪人般的询问。后视镜里,薛盟的瞳孔泛着琥珀色幽光,那是前世在港交所敲钟时被闪光灯照亮的颜色。记忆碎片汹涌而来:2003年机场扩建,300亩耕地变身黄金地段,钉子户王德发家的铁锹曾劈开开发商的宝马车头。
";半年前老王家倒是想卖地……";老李猛吸一口烟,烟雾模糊了后视镜里的少年轮廓,";北雍村西头二百亩,开价每亩八千都没人要。";
薛盟指尖轻敲膝头,这个报价比记忆中的补偿款低六成。他推开车门时,老李突然抓住他腕子:";后生仔,那地界有讲究,夜里总听见……";
";这是订金。";三张百元大钞截断烟圈,薛盟目光扫过后视镜挂着的平安符,";再加200洗车费,够您换新符了。";关车门时他听见老李倒抽冷气——96年的北雍,的哥月收不过千元。
村委会大院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薛盟肩头时,他正研究泛黄的土地承包证。老王头用竹耙勾住军绿色挎包:";后生仔,这地界可通着机场油库,将来……";
";将来会通地铁。";薛盟踢开脚边的碎石,前世财经新闻在脑海中滚动:2001年北雍机场吞吐量破千万,地铁规划图上的红线正穿过这片荒地,";现在签协议,每亩加500。";
老王头的旱烟袋僵在半空。这个穿校服的少年,竟比他更清楚县里刚通过的交通规划。当薛盟掏出盖着教务处公章的";社会实践证明";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在港交所交易大厅里,那些举着报价牌的红马甲。
";黄老师,您不觉得奇怪吗?";实验班班主任赵建国在教研会上敲着月考成绩单,";一个能从建安文学扯到土地政策的理科生,历史考满分?";
黄志成用钢笔圈出薛盟作文里的句子:";土地兼并非祸,祸在兼并之人。";墨迹在夕阳下泛着紫晕,像极了当年他研究晚清土地制度时,在故宫档案里见过的朱砂批注。
老李第三次在薛盟家楼下踩灭烟头时,月光正照着少年递来的新合同。泛黄的A4纸上,";土地托管协议";五个字让老司机手发抖——这哪是买地,分明是设局。
";王德发家的地是棋眼。";薛盟用红笔圈出地形图上的三角区域,";但强征前史会让村民抱团。我们需要制造竞价假象。";他抽出五张百元钞推过车窗,";您儿子不是在县国土局吗?";
老李的解放鞋碾过钞票,却在听见";考学指标";时顿住。三天后,当三辆挂着";北雍开发";牌子的吉普车开进北雍村时,薛盟正在教室后排默写《货殖列传》。华欣收卷时看见他草稿纸上的铅笔小字:";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
黄志成在办公室接到陌生来电时,薛盟正被赵建国堵在走廊。";你以为那些特级教师看不出破绽?";历史老师的声音像粉笔划过黑板,";满分考卷里的土地国有论,根本是……";
";是1982年宪法第十条。";薛盟突然转身,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涌进来,在他镜片上折射出七彩光斑,";教师该教学生看清未来,而不是纠结过去。";
此刻的北雍村,老李揣着薛盟给的";竞标方案";走进村支书家。月光下,少年在日记本写下:";当货币未贬之时,信誉就是最好的杠杆。";笔锋停顿处,隐约可见页脚用甲骨文写的两个字:谋局。
这场始于考场的土地棋局,正在96年的秋夜里悄然铺开。薛盟合上日记本时,机场方向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像极了前世他听到的开盘钟声。窗外梧桐叶落,而某些人的命运,已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