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还活着?
手术室的灯灭了又明,死神的脚步走了又停,不知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几条命?一次次地被药物麻醉,又一次次地从疼痛中清醒。肋骨断了一根,左膝盖骨几乎粉碎,而心,是否已真的碎裂成瓣?
始终没有勇气站起来,仿佛麻醉多次的、已变得麻木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这颗同时已千疮百孔的心。
始终愿意平躺着,一动也不要动。
想让自己麻木再麻木,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回忆。
但睡梦里总是忘记不了那黑魆魆的夜晚……夜黑风高的马嘶狼嚎……
远远地传来,仿佛与我无关……
那男人狰狞扭曲着快乐的脸,却又近在咫尺……
每每想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一幕幕场景,后怕地惊出一身身冷汗。
*
他腿伤刚刚痊愈,就弃了轮椅,赶走了护士,对我身上的所有事亲力亲为。我被他抱进这间陌生的屋子,怔怔地看着木窗外的金黄叶子,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般,开始不会说话,在他的掌下被抚慰、被呵护。
他能整天抱着我不说话,只依偎着我的耳鬓厮磨,就能度过无声的、漫长的、无趣的日日夜夜。
猫究竟有几条命?
这是我沉默中一直在想的问题。
我想我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在爱情里被毁灭,义无反顾到献出生命。不如用以下的故事来形容,还更贴切:
木头对火说:“抱我!”于是火拥抱了木头;木头微笑着化为灰烬!
火哭了!泪水熄灭了自己……
当木头爱上烈火,注定会被烧伤……
*
我看着天花板,其实余光一直没有遗忘,那在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男人。
沉静地就如同一尊塑像;夕阳、朝阳在每一天,都会穿透墙上屏风般、古典式的雕木玻璃格栅窗,静静落在他的肩背上。那种默然的气息,空气中浮荡着肉眼不可察觉的灰尘,如同团团的光线内里,奔涌着自由旋转的细微精灵。
在我的床与檀香木屏风隔断之间,是弥漫着温情气氛的酒红色落地幕布,抬头看天花顶上,有一盏古典样式的走马宫灯,古色古香、原汁原味,酡红的流苏不规则地坠落,绕着顶端的金色粗链,在微微的风中,轻轻在摇摆。床下是整幅的地毯,尺寸与方圆的地面严丝合缝,直铺到室内的木质门槛。
而他的眼带着沉默的平静,视线仿佛亘古不变地,柔和、无奈、悲伤地一直专注在我没有表情的脸。
*
他的脸,也是毫无生气的。让人根本看不透的、那颗半晌不说话的心,不管它清醒或茫然,仿佛此刻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即使我醒了,眼睛如此犀利地看着他,也没能换得他灼灼的注视,眼睛是心灵的窗,而他的眼,神采已然全失。
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他已将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感情,冷酷地堆积成了一座山。
一座坚强的、忏悔的,绝不愿再倒下颓废的、沉默的山。
*
我们经常默默对视;
我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看他从漆木食盒里,用筷子夹给我最爱吃的菜;耐心到花半小时喂我一口一口的汤;端起我最爱的龙井漱口;看他让我倚在胸膛,为我梳理头发、系成发辫;看他为我轻柔地换下绵软如丝的睡袍;
他的手好温暖,皮肤在我的身体上轻轻抚过,其实我是有感觉的;就好像阳光在温暖地笼罩我……
没有风的日子,他才开窗,让窗外的鸟语花香在室内弥漫;十月,院子里一定种了菊花,我不起床,但仿佛也能看到满院的黄金色,闻到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
但我从不说话。
*
上帝啊,你让我说什么呢?
我每天象裸身的孩子,被他审视,在他怀里如同收藏品般被仔细检阅,他缝补了我的身体,所以知道这躯体内在、本质的心……
他不用任何言语,每一处行动,都清楚告诉我他在想什么、做什么……
我们彼此都看透了对方……
而日子的节奏那么缓慢,度日如年……
那过往的人生、事业、婚姻……仿佛都离我远去,就如同都不曾属于我……
远得没有边际……一如我曾经的爱情……
仿佛我在这世上……只跟他曾有过关系……
而我现在拥有什么?
曾经拥有过什么?
将来会拥有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最好用、我现在躺在这里的情景来解释——
我无力的双手空空,只能偶尔承接住他温情的呼吸、忏悔的眼泪……
而这些东西,往往不到半日就消逝了、就挥发了……
*
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去想问题,去想前世、今生、身前、身后事,反思之后了悟、清醒。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尝试一下如我这般,一动不动地躺着想问题。
直到想破脑袋。
他怕我不说话自己会闷,总是放些音乐。
那二十天,我仿佛把一生的歌都听完了,对曲调熟悉得:几乎可以起来去应聘dJ。
梁静茹在《我不害怕》里唱着:
我多想知道人与人之间
能走在一起的时间
相信一开始的直觉
就能了解就能了解……
*
回想十年前的人生,我们绝不是一见钟情。
但我们有相遇伊始的第一眼,他那时看懂了我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无助。我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女子,一生都渴望被爱、被保护,渴望到已经有了很多都不觉得、不知足。
仿佛是一次毫无机缘的漫不经心的巧合,那看似平淡的邂逅,却又激发了之后多少年刻骨铭心的等待和焦灼。恩怨情仇,爱恨别离在光影迷离的时空中恍惚,而一瞬间之后,现实的大幕被缓缓拉开,我发现——
我们不是我们,就仿佛一个被天机掌控,浩瀚凡尘的一粒渺小符咒。
照相机照相,镜头的对焦只需要3秒,但两个人能相互凝视一眼、纠葛一生、抵死缠绵,却是需要多少上苍赋予的默契和缘分?
他曾对我说:简单安静的生活其实不幸福,所以我只拥抱刹那间的激动,绵延持久的感觉根本不快乐,所以我只信仰瞬间的激情……
*
于是他追求刺激、狂野、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爱情;
而我,却渴望平淡是真,根本无需轰轰烈烈……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诚愿天下富贵为我所用;
而我,宁愿荆钗布裙、清风拂面,只为活得自由……
我们甚至没有相同的视野,我们有截然不同的立场,可是我们却爱得肝肠寸断。
我们相爱的基础到底是什么?
在寂寞中等待的岁月,换来了华丽和优雅的结果,醉生梦死的那些时刻,是否就是幸福的最好诠释?
我成了纸醉金迷的天使,当用金粉做成的翅膀,在风中如秋叶般簌簌散落,我,是否还依然是我?
—–
*
再沉默的世界也终须清醒。
终于有一天,我躺得累了,愿意直立我的身躯。去外面看看。
掀起被子,坐起身。脚刚刚伸下床沿,他已大跨几步上前,轻轻搀着我的胳膊。小心地用力,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等等。”
他说着,从大床下找出一双绵软的拖鞋,让我那双纤弱得细微血管清晰可见的脚,轻轻地伸进去。
终于落地,心满意足也有了安全感。躺在床上始终是病人不见天日,直到落地才如尘埃落地般安怡。
在他搀扶下迈出门槛,倚在门框看看我新的藏身之地。
有着红绿油彩装饰的影壁、石雕的门鼓、红漆木错落有致的飞檐,仿古的雕梁画栋,应该是新近装饰而成。这是一座青砖灰瓦,闹中取静,风格古朴的四合院,我所居者应该是正房。东西两侧正统规矩地坐落着两座厢房,细看之下,砌墙的砖并不是珍贵的古砖。混凝土是建筑的主体,阻隔了内院与外院的幽静通道。垂花门、天沟和烟囱,在视野之内一览无余。
*
“为什么住这儿?”我终于开始说话。
“阳明山人来人往太乱。”
他轻声地说,“原本让你住东单,是以为你爱热闹,喜欢时尚、交际,那里比较适合年轻的白领,但现在我不这么想。”
“你太虚弱,需要静养。”
一个角落里摆着硕大的鱼缸,里面游弋着红、黄、黑三色的锦鲤,旁边守候着一只雕刻风格拙朴的小狮子,张大的嘴内含着秀珠,形态并无凶恶,颇显几分可爱;垂花门的花架,种着爬山虎和紫藤,衬得院子阴湿、遮蔽、隐秘,另一处水景是院落一角的水池,池中遍是有人修剪的荷花。
是的,当我身处这个小小院落,我的确被建筑孤寂、隔离的风格征服。
四面封闭的墙如同一个小小囚笼,将我保护却也禁锢在其中。高墙顶上的四角天空,看上去是那么地清净碧蓝。心中的眼泪凝成了厚厚的一堵墙,拒绝让人进入。又希望上苍有种摧毁它的力量,让无能为力的我得到释放。
在秋日金色的夕阳下,立足久了视觉受损,不可控制地眩晕。将掌屈成环形笼住额头,大口地贪婪呼吸,忽然心痛无以复加,倚在门框咿唔地捂上脸哭了起来。
低头一刻黯然神伤,又回到了那个无依无靠、裸身埋藏戈壁的自己。心房涌出泪水立时湿了眼眶,原来生命真的有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