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离婚的骚动,持续了将近半年;但办完离婚的手续,只用了半天。
天龙比我到得早,我到达时,已等在民政局的办公室。对办事员所有的问题,我们的回答都出奇地一致。
“有孩子吗?”
“没有。”
“有财产分割分歧吗?”
“没有。”
“还想再考虑一下吗?”
“不了。”
两个人的语速、回答问题的反应时间出奇地一致,反而,在脱口而出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彼此有了相视一笑的默契。
出了门,我们微笑着分手,然后缓慢地迈开方向不一致的脚步,表情有着蓦然的深刻,就像人生中彼此至今只有一次的婚礼,那么郑重其事。
各自走向各自的车,方向却不同。
有一瞬间,我心里泛起了很强烈的酸楚:阳光白云依旧,秋天的天空一碧无极,再黯然的心情,也会莫名地、潜移默化地情绪高涨。
但我无法按捺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某种失落——那是一个多年浸淫其中的童话,如同一群色彩斑斓的泡泡,在奋斗和追求真挚、完美的初衷与梦想中,离开了沉重的心机,终于上升到空中,在接触流动的空气之后,表面慢慢变得稀薄、有着显而易见的空洞……
而后是苦苦挣扎的坚持……碎裂……
*
天龙有着美国式的思维,其实我对家里的财产已别无所图,但他坚持要把锦绣人家的房子给我;西山的别墅还有贷款没有还完,他选择了那份压力、他去承担。
我没有回头,就像古老的宗教仪式那般,与他用背离的方向默默地走。长长的卷发在大衣的肩头摇摆,有一缕发垂在前胸——
我希望它变得蓬松、蓬松到可以遮住我黯然的表情、和默默疼痛的心……
刚刚坐上驾驶座,天龙却闪在我车窗外,轻轻地叩击我的车窗。
我按下按钮,看他的脸顺势在窗外下降。
*
“离婚了,我们还是朋友。”
他嘴唇的颜色很深,像经年烟民在热烈尼古丁的熏陶下,变成了深褐色。
“今晚,能不能赏个脸,吃顿散伙饭?”
他的目光毫不遮拦地打量着我的前座,就像冒险者在陡峭的山岩落石间探索、寻找来踪去影。但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表明:这辆豪华的车,曾和某个男人有关过。
我戴着墨镜的脸孔上,没有一丝犹豫,静静地开口,“好。”
—–
*
美国FIANIA当地时间凌晨3点、北京时间上午11点。
志林在硕大的办公桌前批改文件,电话铃响。
是曲丛生。
他表情平静、不假思索地拿起电话。
不过只听到对方简短的一句,瞬间表情惊愕地站起,浓眉似心痛难耐地纠结了又舒展。
最顶峰的一刻,如同五雷轰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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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丛生报了警后,静静地等在手术室门口,楚希雯也在。
一夜之间的惊恐,将一朵稚嫩的花熏烤得枯萎,或许可以美其名曰成熟。过度惊吓,她的脸色显得疲惫不堪,更深的痛是心理上的,那血腥的一幕幕,令一个在正常完美世界里长大的女人,灵魂不由自主、惨烈地在痉挛。
苍白的一双手,不自主地捂住了脸,而那缓慢而又蚕食和平的鲜血,在心中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海洋。
在地上蜿蜒伸展,就像满杯的葡萄酒摔在地上,暗红色湿湮了整个世界……
“如果是亲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该出手时就出手!——”
他是把她当亲人吗?
那些过往云淡风轻的日子,他看上去态度那么含蓄、不显山露水,为什么在自己生命最为危难的时刻,他宁肯自己有生命危险,也要保护她?
他的含蓄、原来是中国男人的通病。
心里很爱,却开不了口?
*
医院里温度适宜,她捋了捋脱下放在臂弯里的皮草外衣,油亮的外观、柔滑的手感,曾让她一见如故、爱不释手。就是这件她从没想象过、会穿在身上的衣服,让她在一夜之间,一份感情由懵懂变为成熟——
每个女人都有幻想,而这生死一刻,幻想变成了现实——
他爱她,他一定是爱她。
不然,不会在死亡的威胁下,依然要救她……
——
美国医院在电视剧的情节里我们看到了不少——明亮的空间、稀少得如同身处疗养院的病人、贴心的呵护、高级的设备、专业的医生……
但可能,跟我们中国平民大众的想象,还是有一点区别。
美国人如果没有保险,去医院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高昂的费用的确可以买到人性化、完美的服务,但也并非是平民阶层可以消费得起。
FIANIA是最大的医院dIFEIS,在远近的城镇鼎鼎有名。经常有医用直升机载着远道而来的病人,轰鸣着降落到停机坪上。
只可惜,并没有多少对这个濒临死亡一刻的中国人、特殊的热情——虽然外国病人已成为美国医院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因为他们常常由政府资助而来、或自己直接支付现金。
空气非常清新,环境很干净,到处都是可爱新鲜的绿色植物,荡漾着和平的宁静。现代化、高科技的陈列品比比皆是——冷冰冰的医疗器械闪着悄无声息的光泽;没有什么消毒药水的味道,看上去就像五星级饭店。
洁净安全的气息,让人生出错觉——
仿佛一个小时前的血腥来自地狱,并非是这个罪恶世界、偶一为之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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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医生是个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向曲解释。
“子弹从心脏上方2公分处,向肩部斜向射入……肩胛骨右下角被击穿,伤口离心脏主血管3公分,但亦影响到主动脉血管……
肩关节韧带碎裂松弛,周围肌肉大部分撕裂……”
“比较幸运的是,子弹已射穿骨头到达体外,暂时不会造成严重异物感染…..
但不走运的是,病人失血过多,对接受手术、术后恢复都有很大影响…..”
“病人情况很危险,已完全休克……
要立即组织手术,做中心静脉穿刺……置入导管……”
*
医院门外,是寂静和平的夜景。
大门外正对着的柏油马路,在璀璨的路灯下反射成冰冷的镜面,远远望去,就像刚刚下过雨一样,亮晶晶地闪着湿漉漉的光。
南正安进手术室,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秋天的黎明来得晚,天还没有亮。
楚希雯裹紧了大衣,站在医院的门口,她回首看这庞然巍峨的花岗岩石装饰外墙的建筑,眼里泛起了担忧的泪光——
她刚刚爱上的男人,正在里面某一间宁静得让人窒息的手术室里,经受死神的考验。
*
曲丛生走得悄无声息,直到和她并排站立,她才发现。
眼睛对上她眼底里懊悔与泪光,曲的心上漾起一丝柔软,他还没开口,楚希雯的眼泪已经流淌得像一个委屈的小孩。
“都怪我……南哥是不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是第一次来美国……”
曲的眼底泛起一丝怜惜,楚天真又脆弱的表情,被蒙在鼓里的那颗善良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怜悯。
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贴心,却非常肯定,“怎么会怪你?这件事决不会跟你有关系。”
“可那个人要杀的……是我……”
楚的纯真简直要让曲崩溃。
他刚才虚张声势地报警,但是心里对前因后果心知肚明。
*
跟随南正安在美国多年,知道他处世圆滑,善于权衡各方利益,决不会锋芒毕露,亦不会狐假虎威。他做事小心翼翼、稳扎稳打,直到万不得已才会使出强硬手段。这么多年,他秉持万金油、八面玲珑、‘良禽择木而栖’的征战策略,背靠斯戴芬家族,在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从不明目张胆地惹到谁。
南正安这次来美国,只为了一件事——上市。
楚希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香港女孩子,会在这种地方惹到谁?杀鸡给猴看,伤她不过是给南正安一个下马威,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为什么杀手不杀南,那一定还是有所忌惮。
南正安,不是那么好惹的,伤了他,他芝加哥的人马绝不会善罢甘休;还有一个原因,杀了他一定会影响‘那个人’的利益。不然,以杀手的能力,他不会连杀三个保镖,还不动南正安一根毫毛……
只要他想,那种毫不防备的情况下,第一个中枪的人,就是南正安……
若不是及时的反手相击,下一个躺在地上僵冷的人,就会是他曲从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