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下了好大的雨,天色暗如锅底黑压压的倒扣在天地间,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偶尔一束闪电劈开苍穹才得以透出一丝天光。这样的鬼天气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可靺鞨使团却并不顾忌,坚持当日离京。
“昨日辞了景帝便不再逗留了!”清歌王子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跨坐在樱落马上不再看景子璎,之前的热络已荡然无存。
知道他有些恼自己并未劝说景帝的事,景子璎想解释,却实在觉得不好申辩,和异族王子说景帝此人圣心难测没有把握还是不要轻易开口;还是怪大夏将军不该发现石漆坏了自己的计划?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这一次老天爷没有站在他这边。
与礼部官员刚将人送出城门,回府正准备将一身湿衣服换掉就听白薇传来消息——宫里太子出事了!
……
昨日。
景帝上午才见过清歌王子,他来辞行并表示靺鞨铁骑绝不会因为犯境他国而外借。此刻正在气头上就见太子景子瑜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
太子跪在太和殿外的地砖上,头天下过雨,汉白玉石阶上没有水渍却泛着潮气,龙涎香被穿堂风搅得支离破碎,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火苗猛地一跳,在景帝绣着十二章纹的龙袍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你这孩子回去和本宫分说就是了,莫要打扰你父皇!”
“母后执意如此,儿臣只能找父皇做主了。父皇!请您让母后收回成命吧!”景子瑜重重的磕头,额头撞击在白石上渗出一抹红印。皇后带着嬷嬷两人合力要去拉他起来,向来孝顺的景子瑜今日却难得执拗。
“非要让你父皇也知晓吗!”
“是母后在逼迫儿臣!”
“放肆!”殿内皇座上男人声如洪钟,带着浓重的怒意在藻井上盘旋。
皇后有些后悔方才赌气非不松口,竟真叫景子瑜跑来御前。此刻后悔已晚、想走已不能够。林公公授意将皇后和太子二人传入殿内,又让守卫禁军和太监宫女退下。
景子瑜跪在殿中,皇后立在一侧。
“这就是皇后教的规矩?”景帝持朱笔在奏折上批注,得空了才抬头看了眼跪着的景子璎,见他额头磕破没有关切只有些‘不中用’的感触盘踞心头。
“陛下恕罪,臣妾教子无方,这就带子瑜回去领罚。”说罢又要拉走景子瑜。
“慢着!都到这里了皇后还想敷衍过去不成?”景帝对着景子瑜“你说!”
帝王不怒自威何况此刻怒意毫不遮掩尽数铺陈在大殿中,景子瑜一直害怕景帝,从不敢对父皇提什么任何要求,今日难得鼓起勇气,即使豁出性命也要阻止。他双眼泛红直视景烨:“儿臣斗胆,请父皇命母后收回懿旨!”景子瑜重重叩首,玉冠撞在金砖上发出脆响。
鎏金兽首香炉腾起袅袅青烟,皇帝朱笔悬在半空,一滴朱砂墨坠在劝谏他止戈养兵、休养生息的奏折上,晕开一片猩红血痕。
“大夏有律子驳父母令、子请父命母皆视为不孝,儿臣宁受廷杖之刑,请父皇命母后收回懿旨!”太子玄色蟒袍扫过金砖,直挺挺跪在御案前。他左手攥着枚青玉鸾佩,指节泛白,右手掌心被玉佩边缘硌出月牙状的血印。
皇后猛地上前,珠翠步摇撞出细碎清响。她绛色翟衣的广袖险些撞翻烛台,姜黄色的烛泪溅在波斯绒毯上。“瑜儿!”她声音发颤,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掌心。
“皇后来说说是怎样一道旨意。”
皇后立在景子瑜身旁,低眉看他发顶,她清晰记得那里有两个旋儿,娘家姊妹都说这样的孩子最是倔强。可这些年景子瑜都很听话,从没有一次忤逆过自己的意思,偶有争辩,她只要一哭景子瑜就会心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次竟会不同?
“说!”景帝丢出手中奏书。
“陛下息怒,是昭阳县主早上进宫请安……本宫……本宫本就喜欢这孩子,见她已是适婚年纪就下旨赐婚。”皇后说得忐忑,又像更让人相信似的补了句“她与太子很是般配。”
“般配!”景帝仰头冷笑,玉冠上垂落的明珠穗子扫过眼尾“哪里般配了?不过是要拿你儿子的婚事作筹码,好让柳家掌管的三十万大夏铁骑跟着你姓叶罢了!”
“臣妾不敢!”皇后应声跪下俯身叩拜。
皇帝将朱笔重重拍在和田玉笔架上,奏折堆里惊起几只墨蝶。他眼角已有几道细密的皱纹随着冷笑聚成沟壑:“皇后不敢,可你们叶家却大胆得很呢!”
那日天寿宴上自己提及此事不过为了安抚柳林,没想到柳家尚且无心,皇后一族却动起了心思。自己怎么可能让兵权旁落,特别是落在满朝文官表率的叶家手里。一旦二人成婚再诞下一个男婴,景帝都能想象之后他们会是怎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扶持新君上位的。
“臣妾一片真心陛下明鉴!”皇后提裙跪步上前,鬓边九尾凤钗的流苏缠住了绣金衣领。她伸手要拉太子“瑜儿你莫要年少气盛,不想成婚母后收回便是。”
“收回?”景帝抓起案头翡翠镇纸,镂空雕花在掌心印出红痕,“皇后说的对,昭阳县主已到适婚年纪,如不婚配只怕有心之人还会惦记。”他轻咳几声,明黄龙袍在晨光中晃出虚影,“太子不愿就不要勉强了。”
“谢父皇!”景子瑜喉结滚动,很是动容,他以为景帝从来薄情又不喜自己是不会愿意为了自己着想的,可他谢恩的叩头还未拜完,就听御座上景帝沉声再语。
“我记得小时候昭阳那丫头就很喜欢一个人…就让昭阳嫁于林沐吧。”
突如晴天霹雳震得景子瑜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自己此生第一次反抗就对上景帝如此盛怒。再叩头,求景帝收回成命。他从小见着父皇母后没有情意相投只靠所谓天家颜面维系婚姻,所以他不愿娶一个不爱的人,彼此相看两厌抱憾终身。可他宁可自己娶那刁蛮县主,也不愿葬送林沐的幸福,自己都万般不愿的事,他又怎么舍得害了林沐。
“太子不想娶就罢了,如今怎的又不愿他人去娶,这是何道理?”
“是因为……”满腔的情意想诉说,却在对上景帝的眼睛时发现异样“父皇……您……您知道了……”
“知道什么?”景帝笑着,带着讥讽和戏谑,却是冷的、冰的,像寒天冰窖冻住所有企图挑战他皇权的人。
天寿节那日他便从景子瑜望向林沐的眼神里窥见端倪。派人去跟,那人回禀宴会后玄武门上,太子拉住林沐诉出衷肠。“太子殿下在那公子额前落下一吻,让那人想好了再来回复。”
景帝哪里在乎景子瑜喜欢谁又亲了谁,更不要说对方是男是女是高是矮。皇家的喜爱牵扯太多利益权势,他也娶不了最喜欢的顾汐悦,他的儿子又怎么能例外?
他能让自己最喜欢的儿子景子璎对靺鞨王子‘投其所好’,就不在乎景子瑜心里有谁。年少时他也曾宠幸过几名男子,不过是换个口味图个新鲜,他还是更喜欢女子那盈盈一握的柳腰丰臀,更喜欢那种柔软甜腻一掐就泛红的娇嫩白皙。所以容忍景子璎胡闹,容忍他成日里带着个男宠四处招摇。这些在景帝眼里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景子瑜却把这种小事看得那样重,重到胆敢违抗皇后置于御前。
如果今日景子瑜愿意顾全大局娶了柳洁,倒是还有个储君的样子。日后冷落正妻与林沐日日厮混也好,将一个个男宠领回东宫也罢,景帝都会成全驳了皇后的懿旨。可他偏要当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做出这一副忠贞不渝来,倒显得为了皇位抛弃所爱的自己是个很薄情的小人。
最是薄情帝王家,皇帝可以是小人、可以薄情寡义、可以是为了权力牺牲一切的伪君子;他可以娶世家女为后、纳貌美者为妃,他需要制衡、交换,用宠幸和子嗣稳固朝臣,却唯独不能只钟情一人。
而当日,见证这一吻的又何止此人,皇后躲在立柱后将一切尽收眼底。所以匆忙定下婚约,一望景子瑜迷途知返、二望柳家助力东宫。
皇帝御笔疾书,抓起圣旨掷向蟠龙柱,他走下高台,明黄绸缎擦过景子瑜的额角,“朕差点忘了县主身份高贵,林沐却无官职无府邸,两人实属不配……”他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个森冷的笑,“不如就让林沐入赘柳家,也算全了柳家忠君爱国之心。”
景子瑜浑身剧震,玉佩脱手坠地,碎成四瓣青月。
那日他在玄武门上、在漫天天灯与星辰之下,在万千百姓的祝福声中,或许被一时悸动左右、或许因失而复得鼓舞,景子瑜只是头脑一热信马由缰般跟随了自己的心意。他告诉了林沐自己的钟情,那呆子竟被他吓住般一动不动的立着。
“你可是讨厌我?”
“没有,殿下与我……你我……我们是自幼同窗,我并不讨厌殿下。”
“那是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我从未想过。”
林沐从来才思敏捷,哪里出现过这样连舌头都要打结的时候,景子瑜没在逼他,牵着他的手,在他额头眉心处落下一吻。那一吻很短,浅尝辄止不过须臾,可那一吻又好长,长到他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林沐骤然升高到体温、情不自禁的颤栗、和轰隆隆乱跳的心。
景子瑜摘走林沐腰间的青玉鸾佩用尽此生所有温柔轻声道:“好,我们不急,我只是想告诉你,让你明白我的心意。至于你说以前从未想过此后便好好想一下,你那么聪明会想清楚,等你想好了就拿答案来换这个。”
景子瑜轻笑着举起玉佩、林沐果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还我!”
“我拿它不是要胁迫你……好吧我就是胁迫你,怕你没想明白先躲起来了。”再度将手掌附在林沐手上,指尖和掌心各自传来温度,交换着、相融着,最后汇在一起再难分割。“与你两次分别,一次太久、一次生离死别,我想我再也经不住第三次了。”
林沐低垂眼眸任他牵着自己,平日能说会道此刻却像服下了一剂哑药。
可景子瑜却有大把的话要说,他扔了那么久、满腹肚肠都挤满了爱慕的情话。心悦一人原来是这般滋味,他未察觉时就已被这滋味浸泡透了,等察觉后那滋味早已深入骨血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了。
以他的权势,喜欢谁、想要谁都是轻而易举的。可景子瑜又是那样好教养的一个人,他的喜欢干净得很,不是不带情欲而是尊重与包容。他喜欢林沐,于是想告诉他让他知道明白,可他从不会强迫林沐也要这般同等的爱慕自己。“就算你最后想清楚了是不喜欢我的,也没有关系,别为此厌弃我躲着我就好。”
可皇宫就是这世间最腌臢龌龊的地界,又怎么能容得下这般干净呢!
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婚礼就在十五日后的小满吧,有情人终成眷属、柳家慕得良婿、太子解了赐婚,怎么不算圆满呢。”
“父皇!……”
皇后踉跄着去捂他的嘴,丹蔻护甲划过少年下颌:“子瑜不可!”。
“来人!将太子与皇后送回去。”
景子瑜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御前侍卫按着肩头压跪在地。碎玉尖角刺入膝盖,鲜血顺着蟒袍金线蜿蜒成溪。他望着景帝拂袖的背影,忽然嘶声大笑,笑声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
“景烨,我的好父王!你此生痛失挚爱,便要别人也来殉葬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伪善、说你装腔作势!你口口声声说爱着子璎的娘亲却至今不给她一个名分,找来一个个像她的女子就叫深情了吗?你以为宠爱子璎些就算补偿了吗……”
“朕让你住嘴!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皇后跪在父子二人之间,膝盖骨发出咯吱闷响,熨好的真丝裙摆堆成扭曲的漩涡、她哭花了面上的妆花,请求景帝看在夫妻一场网开一面;请求景子瑜不要再说话、不要再激怒陛下,可谁都不听她的。
“你杀呀!堵住我的嘴还能堵住天下人攸攸之口吗!”景子瑜却几近疯癫。
空气突然凝成透明凝胶。景帝扬起的手掌划开粘稠的寂静,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像条苏醒的毒蛇。巴掌声像摔碎整窑青瓷,景子瑜右脸还保持着倔强的弧度,左边耳廓已瞬间充血,化作半透明的玛瑙。
景帝腕间的沉香佛珠应声崩断,乌褐色的圆珠在地面弹奏出凌乱的往生咒。蜷在大殿的各个角落。玉扳子在他唇角撕开银亮血线。血珠悬浮在空中,折射出烛影的虹彩。
皇后捂嘴的手指陷入脸颊软肉,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在鼻梁压出月牙形凹痕。
景子瑜左耳持续蜂鸣,喉结在绽红的皮肤下艰难滑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一粒没来得及坠落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