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鹤说的好戏,指的是沈天扬被游行示众——
闹市,人声鼎沸。
暮雨裹着柳絮斜斜扫过长街,青石板上蒸腾起氤氲水雾,槐花簌簌落在囚车铁栏上。
八名官差押解的囚车轧过糖葫芦溅落的碎渣,车辙里蜿蜒着暗红的痕迹,倒像是旧年灯笼下褪去的残妆。
沈天阳颈间木枷压得脊梁佝偻,囚衣洇出暗红血渍。
曾经正当壮年、风度儒雅的知州,一夜之间形销骨立,头发杂乱如稻草,沾着点点霜白。
“吃人恶官该死!”
“狼心狗肺的畜生!”
半颗烂白菜砸在囚笼木栅上,菜汁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霎时间瓜皮碎石如冰雹倾泻,人潮里翻涌的恨意似惊涛拍岸。
那些曾捧着万民伞送他上任的百姓,此刻正将唾沫混着血泪掷向囚笼。
混乱至极,民愤滔天。
怎能不恨,怎能不怒?
这是他们供起来的青年大老爷,食民之禄,为民分忧,结果他不仅不分忧,还是包庇、助推妖邪害他们的帮凶!
沈府被抄,以他们少女血肉炼制出的千金玉女,竟高达百盒。
沈府不仅自己使用,还暗中倒卖玉女大肆敛财,虽说他们不是主犯,手上却也沾满了鲜血。
他们就是在吃人啊!
白苓在人群中看见好些个熟悉面孔,皆是那日去走访的人家。
张爷爷浑浊的老泪浸透胸前补丁,屠夫娘子咳着血沫仍死死攥紧囚车铁栏。硬塞给她茶饼的妇人鬓边簪着白绒花,每掷出一枚石块便哆嗦着念一声什么。
他们神情哀痛又释然——
哀痛于确认亲人的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释然于天理昭昭,凶手已经伏法,帮凶也被严惩。
白苓的心思忽然变得很复杂,心里有一处像是被堵住,非常不畅快,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情绪。
沉思中,耳边有温热气息拂过,含着笑意:“阿怜可觉得这戏有趣?”
白苓微微侧目,正对上他清幽的眼,墨玉珠似的漂亮。
温热的苦香拂过,林惊鹤鸦青广袖垂落玉色腕骨。
今日他未束玉冠,鸦羽般的长发被绸带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落,将凌厉的骨骼线条氤氲成水墨山峦,自显一派渊渟岳峙的气度。
偏那双眼仍似淬了毒的琉璃盏,浮动着诡谲的雾气。
白苓看不懂他的目的,随口道:“挺好的,罪有应得。”
她别开脸,盯着囚车木栅上凝固的血痂。
“原来阿怜喜欢这样的。”
林惊鹤轻轻一哂,“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可什么样的人该有罪?”
“当然是作恶之人。”白苓一脸“这不是显而易见”的表情。
林惊鹤笑意加深,可眼中雾气更浓:“那什么又是恶,恶是谁定义的,是所谓的天道吗?”
白苓不明白这老狐狸怎么突然成“哲学家”了,现在问“恶”的定义,是不是等会还得来个“人生终极三问”?
她扯了下嘴角,轻描淡写:“作恶的恶,就是极坏的行为,而坏的行为就是伤害别人,侵犯别人的利益。”
“不过呢,也有例外,比如别人要杀你,你为了保护自己,在合理的限度内反抗杀了别人,那虽然也是伤害别人,可却是正当防卫,就不是恶……”
少女认真陈述着,纤长的睫颤啊颤,拓下两片可爱阴影。
林惊鹤心口莫名有些发痒,搓了搓指腹。
白苓咂舌道:“反正这个定义很抽象,我也说不清楚,只能简单说说,具体情况还得具体看。”
“小花妖。”他忽然喊了一声,有头无尾。
“嗯?”白苓困惑望向他,似等待他的下文。
林惊鹤直勾勾望着她。
少女拥有一双极标致的柳叶眼,形状细长,眼尾却上勾,天生妩媚的弧形。
可偏偏生了一对琥珀似的瞳,清浅、剔透,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蜿蜒出清澈柔软的春水,天真至极的烂漫。
而右眼下那颗浅色小痣,尤其在薄粉眼角的衬托下,最是楚楚。
“你要说什么啊?”等了许久没下文,白苓本就没什么耐心。
林惊鹤倏然弯唇:“就是觉得你说的挺有意思,是啊,该具体情况具体看。”
就这装什么神秘,白苓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继续看游行,这才发觉囚车已经走了很远,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点。
白苓顿时感觉没意思,欲要转身走,余光掠过一道水蓝色身形,又慢吞吞移回去定格。
人群忽然骚动,卖花姑娘的竹篮被撞翻,新摘的芍药混着泥水碾作残红。
如江南烟雨般柔和的蓝衣女子就立在那片狼藉之中,月白披帛被挤得歪斜,露出一截绣着忍冬纹的袖口。
她望着囚车的眼神太过复杂,像藏着淬毒的银针,又像凝着化不开的琥珀。
沈夫人,啊不对,是陈云澜,她已经和沈天扬和离了,不再冠以夫姓。
沈家上下,从沈老夫人到仆役,皆沾染过玉女胭脂,可这位曾经身份高贵的沈夫人,虽说和华容交好,却从未用过一次。
她说,玉女有千金之价,百姓疾苦,她怎可如此奢靡享乐?
她还阻止过沈家通过玉女大肆敛财,不过她虽是沈府女主人,却是最人微言轻的。
沈老夫人还因此嫌她这个儿媳妇迂腐、古板,远不及华容机灵。
在沈府罪行暴露之后,其实一开始她并未割席,即使她一身皎洁也甘愿与丈夫、与沈府共存亡。
直到被告知她心爱的、山盟海誓的丈夫,一直都在欺骗她、与他人苟合,她眸中坚定的光才碎了。
从而换上另一种坚定。
“君既负我,我也无须与君共存亡。”
瞧着病弱柔和的女人,却利落拿剑割下一截裙角,掷地有声道:
“今日割袍断义,就当和离之约,从此与君……不再相见。”
白苓后来胡枝音讲,她好像去做了女医,专门给女子看病。
说是她以前就是女医,后来嫁给沈天阳成为知州夫人不便抛头露面,就没再继续,如今又成为女医,也算是应得其所。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蓝衣女子朝她颔首淡笑,眼眸里的复杂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平静柔和。
白苓回她一颔首。
陈云澜笑,绣鞋在青苔上打了个转,消失在飘着药幌的小巷深处。
白苓看得入迷,耳边飘来晦暗的呢喃:
“天道要恶人伏诛,猛虎归山。要痴人断肠,予仁者千疮。”
“这世间之戏皆由天道所定,是非善恶也皆由天道所判。”
“阿怜觉得如今结局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还是……”
“由天道促成。”
白苓抬头望向他,正撞见他眼底翻涌的猩红,还未张唇,青年却已先转过身,阔步而去。
那抹鸦青倏然退入人群,发尾绸带缠着柳絮,恍若判官笔尖将散未散的墨痕。
她低头摊开掌心,不知何时被塞入半片树叶,叶脉间朱砂写就的小篆正在雨雾中渐渐晕开:
“戏未终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