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的酒席,说是酒席,其实只有两三桌,在原本铺满晒药竹匾的石板地上歪斜摆着。
四根新砍的翠竹撑起褪色油布作棚,阴影将席间零落宾客的面孔割裂成碎片。
雨丝斜掠过青瓦檐角,在油布棚顶积成蜿蜒水痕。
桌上也没摆几道菜,只剩下些残羹冷炙。
“不好意思啊各位,你们来迟了,我已经让厨房再烧几道菜。”村长躬身和他们说话,肥厚下巴随着动作挤出三层褶皱。
“无碍,我等就是来凑个热闹。”林惊鹤轻敛宽袖。
白苓在他出声时就忍不住看过去。
青年含笑时眼尾微挑,似三月春山含烟,偏生眸底凝着化不开的霜色。
她情不自禁咬住唇,见他看来才慌乱错开眼神。
林惊鹤扬了下眉峰,这小花妖到底……
风逸之大喇喇摆手,屈指叩响粗瓷碗沿,笑:“饭不要紧,给我们几颗喜糖就好。”
“好,我这就去给各位拿喜糖。”村长笑着应,倒退着退出雨棚。
油布缝隙漏下的天光将他臃肿背影拉得老长,像团缓慢蠕动的泥沼。
胡枝音心情不好,假笑都撑不起来,见风逸之笑得没心没肺,气不打一处来,反手用剑鞘拍在他膝弯。
青年踉跄撞翻竹凳,瓷碗坠地脆响惊飞檐下避雨的灰雀。
“哎呦!”风逸之疼得龇牙咧嘴,委屈望向明艳少女,“你又打我作甚?”
“吃吃吃,就知道吃!”胡枝音抱剑睨他,“忆安方才哭得那般撕心裂肺,你没看见?”
“左右是喜事……”风逸之爬起来坐好,揉着膝盖嘟囔,“这很正常啦,好朋友成亲却唯独瞒着她,伤心在所难免。”
“你!”胡枝音气得英眉倒竖。
风逸之挠挠头,盯着她晃出残影的红耳坠,还想说什么。
为避免这榆木男主继续越涉女主雷池,白苓的目光从随意堆在墙角、被雨水浸透的药材上收回,柔声细语:
“风大哥你有所不知,小柔突然成亲之事可能有隐情。”
“隐情?”风逸之见她严肃认真的神色怔了下,压低声音:“莫非她是被强迫嫁人的?”
“确有可能。”
白苓抿了抿唇,“忆安曾带我和枝音姐姐认识小柔,虽说照面不多,可也有些了解。”
她顿了下,指向屋角继续说:“小柔醉心医术,是极爱药材的,就算成亲,暴雨前也会收了那些药材,不可能放任不管。”
“而且从她之前的表现看,绝没有几天后就要成亲的迹象,所以,定有隐情。”
胡枝音也叹:“她和忆安的感情我们也有目共睹,就算成亲,也绝不会隐瞒忆安!”
“原来是这样。”风逸之皱眉,“怪不得这里布置如此简陋,我还只当是明日才是正式之礼的缘故。”
胡枝音冷哼:“也不知你这榆木脑袋,怎么被选中做天命的。”
“我之前不认识那姑娘,自然听信村长一面之词。”风逸之辩解道。
“哦,是嘛。”胡枝音眼色讥诮,“你刚才不是要喜糖要得很欢快?”
“我若是知晓其中隐情定然不会如此。”风逸之焦急辩白,像是要当场发誓。
胡枝音见他神情诚恳不似作假,眉宇间柔和许多,暗笑了一声傻子,忍住翘起的嘴角勉强“哦”了声。
风逸之郑重其事:“你放心,若是真有人做强迫姑娘出嫁之事,我定然不会轻易饶恕。”
“你怎么不饶恕?”胡枝音终究没忍住笑,眼尾上挑洇出桃花色,“我们只管妖,人犯案那是官府衙门的事。”
见她笑颜展开,风逸之悬起的心总算放回去,好好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笑得那般憨傻:
“那我就给他逮住,押到官府去。”
“倒是个好办法。”胡枝音勉强夸了他一句。
这可让风逸之高兴坏了,热血沸腾,若不是村长走来,怕不是立刻就拿剑冲出去。
村长喜庆的胖脸上笑容可掬:“诸位刚才说抓什么,笑得这般开心?”
“自然是——”
风逸之扬起的气焰被少女带着警告意味的一眼瞪回去,干笑两声,“抓野鸡,我们想着过几天赶路希望能遇上野鸡,到时候抓来烤着吃。”
“原来如此。”村长瞧着并无猜疑,“诸位若是想吃烤鸡,家养鸡也是不错的,老朽可以安排。”
风逸之拱手道谢:“那就多谢村长了……”
“对了,喜糖呢?”他看向村长空空如也的手,好奇问。
“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去问了,喜糖也发完了。”村长搓着手,似是很歉疚。
“无碍,无碍。”风逸之也表现得很爽朗。
村长感谢了一番他们的通情达理,又说:“我去催催厨房,把你们的菜送上来。”
他脚抬了半寸,却被一道轻柔的女声叫住:“村长为小柔的婚事还真是尽心尽力。”
他看过去,见是一双含笑美目,又稍稍下移目光落在那素腕上的红绳,眼底不动声色划过一道精光:
“姑娘过赞了,小柔父母早逝已是可怜,老朽作为杏花坞村长,也称得上一声叔伯,自然要尽一份绵薄之力。”
“村长忙前忙后,怎会绵薄?”
白苓笑得天真无害,让人毫不设防,“若是小柔亲生父亲在世,也不一定能做到村长这般程度。”
村长还真摆出一脸惆怅:“小柔与忆安自小交好,也算在我眼下长大的,老朽心中待她已经与亲生女儿无异。”
他长长叹了两声,恢复笑容:“好了,不说了,我去给各位催上菜。”
“村长,再等等,阿苓还有一个问题。”白苓笑吟吟,雨雾衬得她眉眼更加楚楚动人。
村长很耐心:“姑娘请说。”
“我和枝音姐姐和小柔都是朋友,她出嫁前夜,我们想去看望看望她,不知可不可?”白苓期待望向他。
少女拥有一双极漂亮的眼,形似柳叶清冷妩艳,瞳却若琥珀水润剔透,认真看人时根本无人能拒绝。
白袍玉冠的青年只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唇角噙笑,指腹若无其事摩挲着白玉扇柄。
可村长却神色纠结,搓手东张西望:“这……这……”
“难道不可以吗?”白苓声音哀婉之中藏着期待,状若无意微抬手腕,三枚铜钱叮铃作响。
“按照杏花坞的习俗,新娘子前夜见外人本是不吉利的。”
村长脸上的肉颤了颤,略暗沉的目光紧紧咬着少女圈着抹朱砂的皓腕,忽然微笑:
“不过,姑娘可以例外。”
“真的吗?”白苓和他浑浊的眼珠对视,笑得天真无邪,“那我和胡姐姐——”
“只能姑娘一个人。”村长打断她的话,大大牵起唇角。
“为何?”胡枝音霍地站起身,“我为什么不能去见小柔?”
见她如此激动,风逸之拼命拉她坐下,却屡屡被拂开手,只能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村长倒是笑容不变:“胡姑娘有所不知,白姑娘是佩戴神钱之人,这才能去见新娘。”
胡枝音蹙眉,望了眼白苓手腕上的红绳,半晌才出声:“那我也戴,是不是就能见小柔了?”
“不行。”村长还是笑,眼尾的笑纹一根一根,宛若刀刻,“山神之钱是灵物,姑娘既是拒绝过一次,便无资格再得。”
“你——”胡枝音眉心拧得更重,还没说什么就被风逸之双手压着肩膀坐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阿苓一个人去也可以的。”风逸之温声哄她。
“可是——”
胡枝音想说白苓一个人去可能有危险,可见村长还在这,只能作小女儿情态:“可是,我想见小柔嘛。”
少女眉眼间皆是委屈之色,还带上几分娇嗔,风逸之哪里见过她这般模样,看直了眼睛,耳根通红如充血。
胡枝音疑惑看向他。
他轻咳了两声,不自在移开了目光,又猛然凝向村长。
村长被骇得后退两步,却见青年又忽然展开讨好的笑:“村长,你就让枝音也去嘛,通融通融。”
“风公子,这不是通融的事。”叹了口气,“这是祖宗定的规矩,不可废。”
胡枝音还想说什么,被一道如浸冷泉的声音打断:
“胡师妹,就让阿怜一个人去见吧。”
林惊鹤倏然展开折扇,清幽凤眸似笑非笑:“这事阿怜一人去最合适。”
白苓古怪地望向他,心想,这满腹坏水的老狐狸不会又冒出了什么捉弄她的想法吧?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