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画舫。
\"因为,我不识得他人。\"
花子游这话说得轻巧,眼神却沉得如同汴河最深处的暗流。
柳婉清接过纨扇时,指尖不小心触到他掌心薄茧,那是常年执刀留下的痕迹,却比任何锦衣玉食的公子哥,都更让她心头一颤。
\"公子这词...\"
她垂眸掩饰眼中波动。
\"怕是连李易安听了都要搁笔。\"
画舫忽然一阵摇晃,案上酒盏倾覆,琥珀色的液体在檀木案几上蜿蜒成溪。
花子游急忙去扶,却不料柳婉清也同时伸手,两人的手就这样叠在了酒渍里。
温热的,黏腻的,带着桂花酿的甜香。
柳婉清想抽手,却被花子游反手握住。他指尖沾了酒液,在她掌心轻轻划动——竟是在写字。
一点,一横,一撇,一捺...
\"情?\"
柳婉清辨认出这个字,耳尖顿时烧了起来。
花子游不答,只将她的手翻过来,继续在腕间写第二个字。
这次笔划却少,他的指甲轻轻刮过她敏感的腕脉,惹得她呼吸都乱了节拍。
\"不...\"
她下意识念出声,随即意识到什么,猛地咬住下唇。
最后一个字写在了她纤细的手指上。花子游的指尖沿着她的指节缓缓下滑,像在抚摸最名贵的琴弦。
\"知...\"
柳婉清声音已经发颤。
\"情不知所起...\"
这是她方才未念完的下半句。
花子游忽然收拢五指,将她整只手包裹在掌心。
\"一往而深。\"
舱内,霎时静得只剩彼此呼吸。
柳婉清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袖口沾了酒渍的云纹,自己腕间微微泛红的肌肤,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偷尝桂花酿。
也是这般晕眩的甜,这般灼人的热。
\"花公子可知...\"
她鼓起勇气抬眸。
\"太傅府的家规,女儿戌时不归要受杖责?\"
花子游忽闻太傅府三字,脸色骤变,立刻松开手。
\"太傅府?你爹是当朝太傅?”
“这就送姑娘回...\"
话未说完,柳婉清却\"噗嗤\"笑出声。
\"骗你的。\"
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爹爹疼我,从不舍得动家法。\"
“哦!是吗?”
花子游轻呼一口浊气,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你爹不会打你,但会打我啊!不行,咱们还是回去吧。”
说罢,也不等柳婉清言语。
“船家,靠岸。”
“好的,公子。”
“哎,你这是作甚?”
柳婉清急得去扯花子游衣袖,却见他已大步走向船头,背影绷得笔直。
画舫正在调头,汴河两岸的灯火在他身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花子游!\"
她提着裙摆追上去,腰间环佩叮当乱响。
\"方才还说'情不知所起',现在就要赶我走?\"
河风掀起她鬓边碎发,露出微微发红的眼角。花子游盯着那双蒙着水雾的眸子,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硬着心肠别开脸。
\"柳姑娘,你,我...\"
\"叫我婉清。\"
柳婉清突然逼近,身上茉莉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你都敢在掌心写'情'字了,还装什么君子?\"
花子游被逼得后退半步,后腰抵上船栏。
他这才发现柳婉清根本不是什么温婉闺秀——那眼底跳动的分明是野火,是他在清河县,和潘金莲初次相见时的光芒。
花子游顿时吓了一跳,但他心里明白,柳婉清不是潘金莲。
潘金莲睡了也便睡了,最多就是心理上有点负担。
可如果勾搭上柳婉清,那便是要娶人家的,但他目前还不想结婚。
再说,俩人的身份也悬殊太大。
念及至此,花子游只好低声劝道。
“柳姑娘,咱俩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如果结合…”
\"门不当户不对?\"
柳婉清突然冷笑出声,手指攥紧了花子游的衣襟。
画舫此时已靠岸,船夫识趣地躲到船尾,只剩汴河的水声轻轻拍打着船身。
\"方才写'情不知所起'时,怎么不想门第?\"
她指尖戳着他心口,每说一字就用力一分。
\"邀我夜游时,怎么不念身份?\"
花子游被她逼得背靠船栏,后腰硌得生疼。这哪是什么大家闺秀?分明是个索命的女罗刹。
\"柳姑娘...\"
他苦笑着举手投降。
\"刚才我也不知道,你是...再说,我就一个布衣,你说你…\"
\"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柳婉清未等他把话说完,突然提高声调,又慌忙捂住嘴,警惕地看了眼岸上。
确认无人后,她压低声音问道。
\"你敢去矾楼偷看李师师,又敢当众怒怼周邦彦,现在却怕了?\"
\"我骂周邦彦…那不是…情绪到那了么。\"
他别开脸,不敢看柳婉清灼人的目光。
“哼,情绪到了?”
她突然揪住他耳朵。
\"花子游,你给我听好了。\"
疼痛让花子游不得不转过脸来。
月光下,柳婉清的眸子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火苗。
\"第一,我不是那等轻浮女子。第二,你既招惹了我,就别想轻易脱身。第三...\"
她忽然松开手,声音低了下去。
\"我既然喜欢你了,那我这辈子就不会变,谁都不能阻挡我,我爹也不行。\"
花子游揉着发红的耳朵,忽然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倒把柳婉清笑懵了。
\"你笑什么?\"
柳婉清蹙眉。
\"没…没啥。\"
说罢,他竟忽然转身,抓住船上的围栏,一跃便跳到了河岸之上。
随后,突然转身朝着船上的柳婉清挥了挥手。
“拜拜了,柳姑娘,我花子游配不上你,希望你以后能找个好人家。”
花子游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柳婉清呆立在船头,望着花子游消失的方向,整个人如遭雷击。
河风呼啸着灌进她的衣袖,她却浑然不觉,耳边只剩下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他竟…真的走了?”
柳婉清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
方才还在掌心书写情话的人,此刻却如同幻影般消散,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画舫上,守着满舱的狼藉与清冷。
花府老宅。
当花子游回到住所时,已是二更时分,空荡荡的院落,只有他一人在此。
来不及梳洗,花子游便和衣躺在了床上。
回想起今天的种种遭遇,花子游便仿若做了一场梦般,尤其是和柳婉清的再次见面。
说实话,他心里还是挺喜欢柳婉清的。
不过,他俩的身份也确实差距太大。就算柳婉清不在乎跟着花子游吃苦,但花子游却不忍心。
许久后…
只听花子游对着空气,喃喃自语道。
“唉!柳姑娘,你也不能怪我,因为就我这种‘作’法,迟早我会把京城的达官贵人得罪个遍的。你跟着我,是肯定享不了福的,还不如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