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茶社外,夜幕如一块缓缓展开的黑色绸缎,逐渐将大地笼罩。张磊的奥迪车尾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宛如两颗即将熄灭的星辰,渐渐消失在河湾的拐角处。田毅神色从容,从兜里掏出软中华,轻轻弹了弹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一口,吐出一圈圈悠悠的烟圈。
“老郑,你说这把3.53亿变成18亿的玩法,究竟要多久才能真正见到真金白银?”田毅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投向远方。
郑伟顺手抓了一把椒盐花生,放入口中咀嚼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分三步走。第一笔3.2亿的基础款,下周三中午12点前就会打到你春禧公司的成都银行账户——老张已经发了加急审批单。”
田毅闻言,立刻在手机日历上认真标注好时间,接着追问道:“那剩下的14.8亿呢?”
郑伟伸出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起示意图来。“周四凌晨两点,澳门葡京的钱庄会把这笔钱拆分成五笔,通过美元电汇的方式,经香港南洋商业银行辗转三道手续,下周五下午五点前,就能到达我给你安排在上海自贸区的壳公司账户。”
田毅眉头微微皱起,中间这22小时的空窗期……
郑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边掏出摩托罗拉手机发短信,一边说道:“我已经安排了关联公司,由缅甸佤邦的武装押运车,今晚就装满三卡车现钞从瑞丽口岸进来。明早,这些钱会在荷花池批发市场通过几轮现金交易来填补资金缺口。”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看,这是押运队长刚发的GpS定位。”郑伟把手机屏幕递给田毅。
田毅接过手机,放大卫星地图,仔细查看后说道:“这是让车队绕道雅安?最近成雅高速有经侦的缉私检查站。最终资金闭环哪天能完成?”
郑伟竖起三根手指,神色笃定地说:“18天后,也就是10月21号下午三点整,所有资金会在成都银行春熙路支行的保险库里汇聚。”
顿了顿,郑伟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天老张要陪王副市长去都江堰视察灾后重建,金库监控系统正好升级。”
田毅若有所思,翻看着笔记本说道:“我听说10月25号人行成都分行要启动季度审计,必须得在那之前……”
郑伟站起身,拍了拍田毅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23号中午,剩余资金会分装进120个古董木箱,跟着青城山道观的文物巡展车运往深圳蛇口。”说着,他又亮出海关批文的照片,“你看,这批‘明代道教典籍’的出口许可有效期到10月24号。”
田毅吐出一口烟圈,身体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担忧地说:“要是老张中途反水……”
郑伟面容浮现出一丝冷笑,“他不会,也不敢。他那个小三怀孕了,上次我让你找的人要的10万,找了黑龙江的两个兄弟,一个盯着小三,一个去香港大学等着给令公子‘传授点知识’。所以,老张以后每周四上午九点都会准时找我们‘品茶’。”
田毅也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说道:“听说《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会计信息质量检查公告(第十一号)》快要出来了……”
郑伟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田总消息真是灵通,不过我们最多被财政部会计信息质量检查责令整改。”
田毅转身看向郑伟,神情认真地说道:“如果你那边有困难了,记得找我,我需要一个人……”
等郑伟快步走出浣花溪茶社,田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真是一个白手套的好材料啊!”
国庆节的青白江,秋意仿佛比往年来得更为急切。清晨,天边还透着一抹朦胧的鱼肚白,整个世界仍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田毅被父亲田长云毫不留情地拎着后脖颈,塞进了那辆破旧的奥拓车里。原本,田毅想着让父母坐得舒服些,特意开了奔驰S350回来,结果老爸一句“财不外露”,便只能无奈地开上这辆快要报废的奥拓。
田毅睡眼惺忪,忍不住抱怨道:“老爸,非得这么早啊?咱们田家祖祖辈辈早就来市区了,现在祠堂那边还有几个你认识的人啊?”
“你这兔崽子懂个屁!你幺爷爷、大姑婆都在那边呢。怎么,当了资本家,就打算六亲不认了?”田长云说着,扬起手就要动手,还好被田毅老妈陈芸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我又没乱说。当年大姑婆为了维护她那个徒弟,把成都的房子借给她徒弟住,你看现在,房子没了,她只能回青白江。所以老话说得好,‘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咱们田家就这么白白损失一套房。”田毅别看平时对老爸怕得要命,但一说起这些长辈的八卦,那股犟脾气就上来了。
“老子今天非打死你这死娃子不可!老子长辈的玩笑也是你能开的?”田长云气得挽起袖子,露出常年在工厂劳作锻炼出来的粗壮手臂。
“老爸,你就使劲打,从小打到大,你给我记住,你就只有我一个独儿,打坏了我,看你怎么在祠堂交待。”田毅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他太了解自己老爸了,虽说打人时表情严厉,但下手还是有轻重的,不像爷爷当年,真的会把他绑起来狠狠抽打。而且老爸就是个“门槛汉”,在家里凶巴巴的,在外面可挺要面子,今天肯定不会把他怎么样。
奥拓车缓缓行驶,碾过碎石路,车身随着路面的起伏剧烈颠簸,车底盘与野草刮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车窗外,曾经绿意盎然的稻田已褪去盛夏的浓绿,稻茬枯黄地挺立在泥里,就像剃秃了的头皮,一片荒芜。
田长云这时也变得沉默起来。田毅知道,快到目的地了。
今天是田家每年最为庄重的仪式——秋季祭祖。但今年与往年不同,田毅在生意场上越走越顺,也算混出了个人样。田长云这次硬要他回来“认认祖宗根”,就是想让这个“不孝子孙”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本。
祠堂静静地立在半山腰,历经岁月的洗礼,显得有些破败。青砖墙爬满了裂痕,仿佛是岁月刻下的一道道皱纹。瓦缝间探出几丛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门楣上那块“田氏宗祠”的匾额,早被虫蛀得斑驳不堪,字迹也模糊难辨。田毅轻轻推开门,一股朽木的酸腐气混合着浓郁的香火味扑面而来。
堂内外,乌压压地跪着一百几十号人,清一色的灰蓝布衫,裤脚还沾着田间的泥浆,显然是刚从劳作中赶来。田毅作为嫡系血脉,被按在蒲团上。他抬头望去,供桌上层层叠叠摆满了牌位,在烛光的摇曳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情。
祭祖的锣鼓声刚刚停歇,祠堂外突然炸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田毅好奇地钻出人群,只见一个老汉瘫坐在石阶上,怀里紧紧搂着半袋瘪稻谷,脚边扔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二叔公家的幺儿要读书,粮食全抵给粮仓库了!”有人在一旁低声嘀咕。田毅凑近仔细一看,那纸上赫然印着“农业税完税凭证”,金额栏填着“稻谷300斤”,红章盖得歪歪斜斜,就像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痂。
(在此注明:2003年农业税还没有全面取消)
“今年天旱,一亩地打不到八百斤谷子。”一个穿着胶鞋的中年男人蹲在墙根,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泥地,无奈地说道,“税要交两百斤,种子化肥又占一百斤,剩下的……”他忽然闭上了嘴——田长云正拎着铜锣,面色阴沉地走过来。田毅瞥见老爸后颈暴起的青筋,这是父亲常年在工厂干苦力旧伤影响,一旦愤怒到极点出现的表像。
晌午,到了分食祭肉的时候。田毅不小心撞掉了一块肉,这时,田毅幺爷爷的算盘珠子却打得噼啪响。“三娃子家欠税两年,祠堂替他垫了六百斤谷子。”账本上密密麻麻画满了“正”字,每一笔都沾上了香灰,仿佛在诉说着家族的过往。“等开春,他得去广东打工还债。”
(那时候成都尚未发展起来,许多四川人只能背井离乡,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谋生)
田毅忽然想起早晨那个哭嚎的老汉。这座祠堂,不仅是田家祭祖的圣地,更是田氏宗族的“账房”——族长会用族产替贫户垫税,而代价则是让年轻人进城当劳动力抵债。
窗外,飘来烧纸钱的焦糊味。田毅的幺爷爷合上账本,喉结动了动,语重心长地对田毅说:“毅娃子,你现在做生意,有两件事你得记住:第一,田家人的膝盖只跪祖宗;第二,祠堂的香火钱,那可都是血汗粮啊!”
田毅默默地点点头,独自绕到祠堂后坡。荒草丛中,几座新坟突兀地立在那里,显得格外凄凉。碑文上潦草刻着“田大有,殁于2001年秋收”“田秀芹,殁于2002年纳粮途中”。一阵风刮过,卷起未烧尽的纸钱,一片灰烬轻轻粘在他的鞋面上。这双鞋是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今早才刚刚穿上,此刻却已被稻茬扎穿了洞。
“何洁,明早把公司得车全部开到我这里,人员配齐,带一箱现金过来。”
田毅蹲在坟前,指节因攥紧草茎而泛白。碑文上的刻痕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他忽然抓起一把混着纸钱灰烬的黄土,任由沙粒从指缝簌簌落下。风掠过脖颈时,他突然扬起手臂将土抛向天空,细碎的土粒在夕阳下划出金色弧线,又纷纷扬扬落在这些亲戚坟头的枯草上。手机贴在耳畔时,他的喉结滚动着吞咽某种滚烫的情绪,\"带现金\"三个字说得格外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