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深夜擦拭那些玻璃罐。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照在罐底的泥土上,像撒了层盐。去年夏天收集的萤火虫早已化作齑粉,但每到梅雨季节,仍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腐草气息。这种气息总让我想起老城区阁楼里的霉味,想起房东太太女儿旗袍上的茉莉香,想起排字房里油墨与铁锈混合的味道。
那时我住在老城区的阁楼里,屋顶斜得能碰到鼻尖。房东太太总说这房子像倒扣的船,可我觉得更像个被遗弃的首饰盒,藏着许多无人问津的秘密。阁楼的木楼梯会唱歌,每踏上一阶,都发出吱呀的叹息。房东太太的女儿偶尔会来,穿着藕荷色旗袍,头发抹得油光水滑,像条游在月光里的鱼。她总说我住的地方像座坟茔,可我知道,她只是嫉妒那些从天窗漏进来的星光。她不知道,每当她踩着细高跟离开时,我都会趴在地板上,透过木板缝隙看她摇曳的裙摆,像在看一片流动的晚霞。
白天我在印刷厂排字,铅字在掌心留下青黑色的印记。油墨的味道渗进指甲缝,怎么洗都洗不掉。排字房的老钟走得很慢,秒针每动一下,都像是有人在叩门。我常盯着那些铅字发呆,它们排列组合成别人的故事,却永远拼不出我的名字。老周头总说我的手指适合弹钢琴,可我知道,这些被铅字磨出茧子的手指,注定要在油墨里沉沦。直到那个梅雨季的傍晚,我在巷口捡到个玻璃瓶。瓶身蒙着雾霭般的水汽,里面蜷着只奄奄一息的萤火虫。它的翅膀像碎玻璃,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我把它带回家,放在窗台的陶罐里,用湿纱布盖着。半夜醒来,发现罐子里亮起幽蓝的光斑,像颗坠落的星星。那一刻,我听见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开始收集萤火虫。每晚带着玻璃瓶去城郊的芦苇荡,看它们在夜空中画出绿色的轨迹。露水打湿裤脚,草叶划破掌心,可当玻璃瓶渐渐被荧光填满,那些疼痛都化作了甜。房东太太说我像个偷星星的贼,可我知道,这些微光里藏着整个宇宙。有次暴雨突至,我抱着玻璃瓶在芦苇丛里狂奔,泥水灌进胶鞋,萤火虫在瓶中惊恐地碰撞。回家后发现有只萤火虫的翅膀被雨水打湿,我用棉签蘸着温水轻轻擦拭,看它在台灯下重新振翅的模样,突然想起排字房里那些被我反复校对的铅字。
印刷厂倒闭那天,铅字像雪花般散落在地上。我蹲在车间里,把最后一块\"人\"字铅模放进衣兜。走出厂房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熔化的铜。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铅模,突然想起那些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它们在黑暗中积蓄光芒,只为在某个夏夜绽放。那天晚上,我在阁楼里整理旧物,发现窗台上的陶罐不知何时裂了道缝,泥土里钻出几株野草,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
现在我住在新城区的高层公寓,落地窗映着霓虹的海洋。书架上摆着精装的诗集,书页间夹着干燥的萤火翅膀。每当我翻开那些文字,仿佛又回到了阁楼的天窗下,看月光在玻璃瓶上流淌成河。有天深夜,我忽然想再去看看芦苇荡,却发现那里早已变成了湿地公园。霓虹灯光照亮了水面,却照不亮记忆中的那片幽蓝。我站在观景台上,摸出衣兜里的铅模,发现它不知何时被磨得光滑如卵。远处传来夜市的喧嚣,我却听见了排字房老钟的滴答声,听见了阁楼木楼梯的叹息,听见了萤火虫振翅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