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站在晋阳宫城墙上眺望时,寒风卷着细雪钻进脖颈。远处太行山的轮廓在暮色里模糊成一片青灰,像极了当年常山郡老宅屋檐上的瓦当颜色。十七岁那年深秋,我蹲在漏雨的屋檐下用木棍拨弄水洼,兄长高洋的使节就在这样的天色里策马而来,溅起的泥点子沾满了诏书的黄绫。
\"六公子,太原公的爵位归您了。\"传令官的声音裹着铁甲碰撞的清脆。我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金鱼符,那是并州大行台的印记。母亲娄昭君从内室疾步而出,发髻上的银簪在风中轻颤,她按住我肩膀的力道大得发疼:\"阿演,记住你是高家儿郎。\"
那年我确实只是个闲散宗室。父亲高欢去世时我才九岁,模糊记得邺城郊外送葬的白幡遮天蔽日,二哥高洋在灵前摔碎酒碗的声音惊飞了满树乌鸦。后来他称帝建齐,我们兄弟几个陆续被分封各地。我分得常山郡时刚满十四,整日带着亲卫在山间纵马,直到长兄高澄之子高孝瑜策马来报:\"二叔要杀三叔了!\"
我至今记得闯进晋阳宫那日,高洋醉卧在白虎皮褥上,案头还摆着高浚血淋淋的首级。酒气混着血腥味冲得人作呕,我攥紧袖中短刀,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陛下连同胞手足都不放过?\"
\"放肆!\"酒盏砸碎在蟠龙柱上,高洋摇摇晃晃站起身,玄色龙袍沾着暗红污渍,\"你以为朕不敢杀你?\"他腰间佩剑出鞘三寸时,我瞥见屏风后闪过母亲绛紫的裙角。剑锋最终停在距咽喉半寸处,高洋突然大笑,喷出的酒气灼人:\"好胆色!明日去并州当你的长史吧。\"
并州六年锤炼出我掌心的老茧。春耕时跟着老农在田垄间深一脚浅一脚,秋收后带着账簿彻夜核算粮秣。有次巡视边镇遇上柔然游骑,三十轻骑硬是在戈壁滩周旋三日。回城那夜亲卫替我挑出脚底碎石,烛火映着墙上《禹贡地域图》,我突然看懂父亲当年为何要在此处囤积重兵。
高洋驾崩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汾河堤上指挥民夫夯土。信使的马蹄踏碎了薄冰,怀中的遗诏还带着温热的血腥气。十五岁的新帝高殷坐在龙椅上发抖,尚书令杨愔的笏板在御前划出森冷弧线:\"先帝遗命,着常山王与长广王共辅朝政。\"
杨愔没看见帘幕后娄太后捏皱的帕子。当我在昭阳殿前拦住欲诛杀高归彦的禁军时,母亲从丹墀尽头走来,翟衣上的金凤在晨曦中振翅欲飞:\"阿演,这江山本该是你来坐。\"
政变比预想中顺利。乾明元年二月的那场雪下得蹊跷,我站在朱雀门城楼看着高湛率甲士冲破宫门,杨愔的官帽滚落在结冰的御沟里。高殷被拖下龙椅时死死抓着我的袍角,十五岁少年指甲掐进我腕间皮肉:\"皇叔!皇叔!\"那声哭喊后来常在夤夜惊醒我,比晋阳冬夜的北风更刺骨。
登基大典前夜,我在太庙跪了整宿。父亲的神主牌在烛火中忽明忽暗,高洋的牌位新漆未干。卯时初刻,娄太后亲手为我系上十二章纹的衮服,玉带扣上的螭龙硌得肋骨生疼。母亲的手突然顿住:\"阿演,你比洋儿瘦多了。\"
最初的诏书都是蘸着愧疚写就的。我下令修缮邺城旧学,给高洋时代遭贬的元氏宗室恢复爵位,甚至亲自审阅各州刑狱案卷。有次批阅到并州老农为争半亩田打死邻人的案子,朱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当年那个在田埂上教我辨识菽麦的老丈,如今坟头青草也该三尺高了。
高归彦总劝我手段要硬。这个曾被我救下的将领如今掌管禁军,他指着北疆军报上的柔然犯境消息冷笑:\"陛下怀柔,蛮夷可不会感恩。\"我最终没采纳他血洗边境的建议,倒是把当年在并州改良的屯田制推行全国。秋收时户部奏报粮仓较旧年充实三成,我在奏章上批了\"善\"字,突然想起该去看看被囚禁的高殷。
崇义宫墙头的荒草高过窗棂,十七岁的前任皇帝正在院中追逐一只断线纸鸢。见我进来,他慌慌张张把纸鸢藏到身后,露出袖口磨损的里衬。\"他们不给丝绢...\"少年低头盯着露出脚趾的锦履,\"皇叔,能给我《汉书》吗?\"
那夜我在宣政殿翻出陆机《辩亡论》,烛泪滴在\"守位以仁\"四个字上晕成血斑。更鼓响过三遍时,高湛带着酒气闯进来:\"二哥真要留着那个祸患?\"他佩剑上的玉璏撞在鎏金鹤擎灯上,清脆的一声响。
改变发生在武成元年九月。我在西山围场追猎麋鹿时,坐骑突然被冷箭惊扰。坠马瞬间瞥见树丛中寒光闪动,后背着地时听见脊椎发出脆响。昏迷三日间断续听见太医低语\"风疾\",再睁眼时右手已握不住朱笔。
最后的时光是在步辇上度过的。娄太后每日亲自喂药,汤匙磕在瓷碗上的声响越来越急。\"让湛儿来吧。\"我说这话时,母亲突然把药碗摔得粉碎,翡翠镯子在金砖上裂成三截。
十一月甲辰,我在诏书上盖玺时手抖得厉害,印泥晕开了\"传位长广王\"的墨迹。高湛跪在榻前泣不成声,我费力抬手想拭去幼弟脸上的泪,却瞥见窗外飘进今冬第一片雪。恍惚又回到常山郡的老宅檐下,九岁的我接着飘落的雪花,母亲在门内柔声唤着:\"阿演,该读《孝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