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侵袭过后，早晨空气微冷，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潮湿味道。
山里雾气蒙蒙，雨丝细细洒在半山腰的双人墓碑。
墓前放着一束沾着新鲜雨珠的野菊花。
和奶奶头发颜色一样的纯白，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静默和坚韧。
梁奶奶在坟前烧着纸钱，絮絮叨叨的和儿子儿媳聊着家常：
“你们最近在下面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我和青青今天早上包了芹菜猪肉馅的饺子，给你们俩也带了两碗……”
梁羡青蹲下身子，把装在保温桶里温着的两碗饺子放在墓前，和带来的祭品一起整齐摆好。
看着其中包得歪歪扭扭，甚至露馅破皮的几个饺子，梁羡青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忍直视，“奶奶，我包的饺子这么难看，爸妈不会嫌弃吧？”
梁奶奶笑了笑，安慰她：“你是个好孩子，心意到了就好，他们肯定会高兴的。”
昨晚，奶奶也是这么说的，说她是个好孩子。
当她告诉奶奶她把父母留下的金戒指融了，重新打造一个金镯子，当做和父母一起送的八十大寿礼物时，奶奶愣愣的抬眸看向她。
眼神里夹杂着震惊，心酸，欣慰，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半晌后，奶奶才颤抖着身子，声音哽咽的低低重复：
“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是我造孽，全都怪我，要不是我过什么大寿，他们也不会遇到车祸这么早走……”
梁羡青上前抱住奶奶，温声宽慰：“奶奶，都过去了，那场车祸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不要再怪自己了。”
看着自从儿子儿媳死后，头发一夜花白，十多年来从未庆祝过生日的梁奶奶，梁羡青把镯子亲手为她戴上，轻声说了一句：
“奶奶，生日快乐。”
听到这句再简单不过的祝福，一向温和带笑，乐观坚强的梁奶奶眼眶一热，第一次在孙女面前泣不成声。
眼泪随着积蓄已久的暴雨一起尽数落下，在黑夜里声声入耳。
墙上时钟指向十二点。
新的一天，到了。
山里早上风大，坟前纸钱燃烧的火光摇曳，烟雾缭绕。
梁奶奶穿着一件长袖，手腕间依稀可见一抹金色。
不同于之前那枚被一直藏起不见天日的戒指，梁奶奶这次把镯子带出来了，没有摘下。
梁羡青眸光微动，俯身搀着奶奶的手臂小心扶起，抬起头看了眼天气，开口道：
“奶奶，雨好像要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灰沉沉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头顶。
昨晚暴雨没下够，今天似乎还要再下一天。
祖孙俩依偎在一把伞下，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慢慢往回走。
弯曲狭窄的下山路因为雨天变得湿滑，几粒松动的小石子偶尔从陡峭的山体上滚落脚下。
梁羡青踢开挡路的石子，扶着奶奶继续往下走。
到了山脚，路变得宽阔起来，雨势渐大。
因为强降雨，横穿村里的南溪江的水位比昨天上涨许多，河水和泥沙混在一起从清澈的绿色变成浑浊的黄色。
梁羡青站着看了一会就收回目光，把伞默默向奶奶那边又移了一点，顶着湿掉的半边肩膀，回家的脚步快了一些。
一阵缓慢的沙沙声淹没在雨声里，让人不易察觉。
直到松动的土石和咔嚓折断的残木随着崩塌的山体急速滑落，塌陷，奔涌着冲向山下，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剧烈轰响。
梁羡青猛得抬头，看到这幅仿佛天崩地裂的景象后瞳孔骤然紧缩，拉着奶奶拼命往前方跑去：“奶奶，小心！”
然而只是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快速崩塌下滑的山土之下。
混乱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土堆里响起悠扬的铃声，被掩埋的手机在许久无人接听后，自动挂断。
暴雨继续下。
县城边上的加油站里，因为下雨，车子不多，只有两辆。
一辆开往淮城机场的蓝色大巴，以及一辆银灰色的宾利。
宾利车内的贺峋对着手机上给梁羡青打的好几通未接电话，眉头蹙得更深，心里莫名的不安。
或许是潮湿的南方雨季让他有些呼吸不畅，贺峋推开车门，打算下车透口气。
一出来就撞上对面从大巴车上下来的越斯言。
越斯言也看见了他，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讶，走过来礼貌的问好：“老师，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来出差吗，还是旅游？”
贺峋对于看到越斯言并不意外，语气平淡的回：“不是，我来找梁羡青。”
早上，他已经正式完成系统任务，很快会和梁羡青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自然也不需要再遮掩什么。
贺峋今天摘下了金丝眼镜，没有镜片的遮掩，深邃的眼睛不复往日温和，显得强势而陌生。
听到梁羡青的名字，越斯言怔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原来，喜欢梁羡青的还有他的老师。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熟悉的，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询问的必要，或是插手的余地。
无论她选择谁，他都真心的祝福她，希望她一直都好，永远健康，平安，快乐。
越斯言眸光清澈透亮，对着贺峋笑了笑，声音温柔而坚定：“老师，我该走了，下学期再见。”
看着他转身，贺峋突然出声叫住了越斯言，带着几分正式的向他伸出手，和这个世界里他教的第一个学生，同时也是最优秀的学生告别：
“斯言，保重。”
越斯言顿了一下，面对老师如此郑重的告别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握住了贺峋的手。
几秒后，两人分开，走向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车。
加油站的小哥在给车加完油之后，闲了下来，站在旁边刷着手机，然后突然惊呼了一声，急忙喊旁边的同事来一起看朋友圈里别人发的视频。
“邓姐，你快来看啊，你们南溪村刚刚发生了山体滑坡，有人还被埋了！”
小哥的声音很大，越斯言和贺峋听到他提到南溪村，脚步骤停，猛然转身看向他。
被称作邓姐的女人走过去惊讶的问：“啊？我们村？真的假的，谁被埋了！”
小哥点开视频，一边看一边感叹：“听说是一个老太太和她孙女，在上坟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暴雨，山体滑坡了，村里正组织搜救，不知道现在找到人没有……”
正要上车的越斯言突然疯了一般的转身冲过去，看向小哥手里正在播放的视频。
视频里，山体崩坏的面目全非，泥泞不堪的土堆旁有一把沾满泥土树叶的破伞被人挖出来，随手扔在一边。
但他仍然得认出，那是一把深蓝色的大伞。
他曾经送给梁羡青的那把伞。
越斯言站在原地，如遭雷击，清隽的面容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