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坐在轿中，目光落在那半枚澄心堂纸上，思绪万千。
轿辇一路颠簸回了住处。
夜雨淅淅沥沥，如银线般将檐角的铜铃洗得锃亮，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安陵容倚在黄花梨美人榻上，指尖反复摩挲袖中那半张澄心堂纸，纸张的纹理触感粗糙而又熟悉。
宝鹊捧着鎏金缠枝手炉过来时，正撞见主子将银剪子抵在青玉镇纸上，灯影里寒光一现，倒像是要剪碎什么似的。
那寒光如冰碴般刺痛了安陵容的眼。
\"小主当心伤了手。\"宝鹊慌忙去接，却见安陵容倏地收手，素银簪尾的红玛瑙在烛火里沁出血色，那血色如一抹殷红的印记，触目惊心。
窗缝里漏进的冷风如利箭般，卷起案头宣纸，发出沙沙的声响，露出半行\"年羹尧僭越\"的朱批残痕。
\"皇上既爱听我唱《金缕衣》，怎会连杯热茶都不赐？\"安陵容将手炉推开半寸，触碰到手炉的瞬间，传来一阵温热，可青瓷盏里的玉簪花茶早凉透了，那凉意透过杯壁，沁入指尖，\"那盏碧螺春分明是昨日贡品，偏用永寿宫惯用的雨过天青盏来赐。\"
宝鹊正要添茶，菱花窗外突然传来环佩叮当，那清脆的声响如一阵急雨，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淳儿裹着胭脂红斗篷闯进来，发间金丝蝴蝶坠着雨珠乱颤，如灵动的蝴蝶在雨中飞舞。
怀里捧着的缠枝牡丹攒盒里，糖蒸酥酪的甜香混着水汽扑了满室，那甜香如蜜般，直沁人心脾。
\"陵容姐姐快尝尝，这是莞姐姐新得的玫瑰露！\"小丫头鼻尖还沾着雨珠，像颗晶莹的露珠，却急急去掀盒盖，\"我方才在御花园瞧见苏公公往碎玉轩送了两篓子银丝炭，听说皇上把新贡的螺子黛全赏给莞姐姐了......\"
银剪子\"当啷\"磕在青玉砚上，溅起几点墨星，那墨星如黑色的流星，划过寂静的空气。
安陵容望着铜镜里自己眉间淡青的螺黛痕迹，心中涌起一股酸意，这股酸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甄嬛得宠时的情景，那时……甄嬛得宠时，曾将半盒螺子黛分赠眉庄。
那时她躲在垂花门后，听见眉庄笑说：\"到底是莞贵人，连螺黛都要分作三春晖。\"那笑声如针般，刺痛了安陵容的心。
\"姐姐怎么不吃？\"淳儿歪着头递上银匙，糖渍玫瑰的殷红汁液顺着瓷勺滴在月白裙裾上，洇开点点朱砂似的红，那红如血般，触目惊心，\"莞姐姐说这玫瑰露要配着牛乳茶才好，特意让我带了两罐雪顶含翠......\"
宝鹊突然重重搁下茶吊子，铁观音的醇香里混进几缕酸涩，那酸涩如苦药般，让人难以下咽：\"淳小主快别说了，我们小主今日在养心殿......\"话未说完便被安陵容眼风扫过，青瓷盏里凉透的茶水泼在炭盆上，腾起的白雾模糊了菱花窗上的人影，那白雾如鬼魅般，让人心生恐惧。
\"碎玉轩的银丝炭烧得可旺？\"安陵容捡起滚落在地的玛瑙耳坠，指尖触到棱角处细微的裂痕，那裂痕如一道伤疤，刻在安陵容的心上，\"前儿皇后娘娘赏我的雪顶含翠，淳妹妹若喜欢，让宝鹊包些带回去。\"
淳儿浑然不觉地咬了口酥酪，糖霜沾在唇角，像颗白色的星星，\"莞姐姐那儿什么都有呢，皇上连波斯进贡的缠金丝软枕都赏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过来，\"听说昨儿皇上在碎玉轩批折子到三更，莞姐姐亲手磨的墨呢！\"
铜漏声突然变得刺耳，如一把尖锐的刀，割着安陵容的神经，安陵容攥着袖中澄心堂纸的指尖发白。
前世那个雷雨夜，她缩在景仁宫偏殿替皇后抄经，听见剪秋说皇上在碎玉轩教莞嫔临《快雪时晴帖》。
那雷雨声如咆哮的野兽，让人胆战心惊。
那时她腕间冻疮溃烂流脓，墨汁滴在澄心堂纸上，洇开团团污迹，那污迹如黑暗的漩涡，将她吞噬。
安陵容从回忆中惊醒，眼前还是宝鹊和淳儿，室内的气氛因为她的沉默而略显压抑……
\"宝鹊，取那支点翠凤尾簪来。\"安陵容突然起身，缠枝莲纹裙裾扫过炭盆，几点火星溅在淳儿斗篷上，那火星如红色的小精灵，在黑暗中跳跃，\"前日皇后娘娘赏的东珠，也该拿去谢过莞姐姐提点。\"
雨丝斜斜扑在朱红宫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密集的鼓点。
安陵容望着宝鹊撑开的二十四骨油纸伞，忽见伞面上画着的寒鸦惊飞图——与养心殿那幅污损的名画如出一辙。
伞骨转动时，寒鸦的影子正落在淳儿斗篷的胭脂红上，倒像是被血染透了羽毛，那影子如恶魔般，让人毛骨悚然。
\"小主三思。\"宝鹊突然拽住她袖角，青玉镯撞在银丝钏上叮当作响，那声响如警钟般，在安陵容耳边回荡，\"苏公公晌午递来的素银簪......\"
安陵容抚过鬓间红玛瑙，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前世那条僵死的竹叶青，那凉意如冰窖般，让她浑身发冷。
碎玉轩的海棠树下，她亲手埋下麝香包时，甄嬛正倚在窗边绣鸳鸯枕套，金线映着烛光，晃得她眼底生疼，那光芒如利剑般，刺痛了她的眼睛。
\"宝鹊，你说永寿宫的龙脑香......\"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环佩轻响，那声响如轻柔的微风，却让安陵容的心猛地一紧。
雨幕里隐约可见明黄仪仗转过朱漆游廊，八宝琉璃灯照见华盖下交叠的玄色龙纹袖口——与养心殿那抹沾着龙脑香灰的袖缘一模一样。
宝鹊的手猛地一颤，油纸伞歪斜着扫落几朵木槿，那木槿花如粉色的蝴蝶，纷纷飘落。
安陵容望着积水里破碎的灯影，突然摸到袖中澄心堂纸被雨水浸湿的锯齿边缘，那边缘如锋利的刀刃，割着她的手指。
前世她跪在碎玉轩阶前请罪时，掌心月牙状血痕渗出的血珠，也是这样一滴一滴染红青砖缝里的玉簪花瓣，那血珠如红色的珍珠，滚落而下。
雨丝裹着碎玉轩的海棠香扑在窗纱上，那香气如轻柔的纱幔，萦绕在室内。
安陵容指尖抚过紫檀茶案，触到杯托边缘未干的朱砂渍——正是皇帝批折时惯用的辰砂。
甄嬛鬓边新簪的累丝金凤衔着东珠，映得她眼底潋滟生光，倒比案头青玉烛台还要亮三分，那光芒如璀璨的星辰，让人炫目。
\"姐姐的缠金丝软枕可还硌得慌？\"安陵容将玛瑙耳坠轻轻搁在茶盘边缘，耳坠裂痕正对着甄嬛袖口，\"听闻波斯贡品最讲究用天山雪蚕丝作里衬。\"
甄嬛执壶的手微微一滞，雨过天青盏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目，那热气如缥缈的云雾，让人难以看清，\"陵容今日说话倒像这檐角铜铃，风过处尽是弦外之音。\"她腕间翡翠镯子碰在青瓷上，发出玉碎的清响，那声响如清脆的铃声，在室内回荡，\"前日养心殿赐茶，原是苏培盛见你咳疾未愈......\"
\"姐姐可知永寿宫的龙脑香沾上衣襟，三日不散？\"安陵容突然凑近她耳畔，指尖掠过那支金凤簪的流苏，那流苏如轻柔的丝线，拂过她的脸颊。
前世皇后赐她鸩酒时，发间金凤也这般颤巍巍地晃，晃碎了窗棂间漏进的最后一线天光，那光芒如最后的希望，渐渐消逝。
铜漏声忽的凝滞，甄嬛猛地站起身，缠枝莲纹裙裾带翻了茶盏。
褐色的茶汤在案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像极了安陵容前世临死前咳在帕子上的血痕，那图腾如神秘的符号，让人恐惧。
窗外惊雷乍起，电光里照见甄嬛袖口暗绣的龙纹——与养心殿那截玄色袖缘如出一辙。
\"皇上不过偶然问起你调制的鹅梨帐中香。\"甄嬛背过身去整理香案，青烟缭绕中传来她闷闷的声音，那声音如沉闷的鼓点，让人压抑，\"那日批折乏了，说要换永寿宫的沉水香醒神......\"
安陵容盯着她发间微颤的东珠，忽想起前世皇后将东珠耳坠掷在她额角时，血珠滚进眼睛里的灼痛，那灼痛如燃烧的火焰，让人痛苦。
此刻碎玉轩的沉水香与前世景仁宫毒杀丽嫔的熏香渐渐重叠，她突然嗅到香灰里混着极淡的红花味——与皇后赏她的安神汤药如出一辙，那味道如隐藏的毒药，让人警惕。
\"小主！\"宝鹊湿淋淋地冲进来，裙角沾着几片木槿花瓣，\"景仁宫传话，皇后娘娘突发头风，急召各宫小主......\"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十二声云板，惊得檐下铜铃乱晃，那云板声如急促的号角，让人紧张。
甄嬛匆忙抓起妆台上的珐琅香囊，金线绣的合欢花擦过安陵容手背，那触感如轻柔的抚摸。
香囊缝隙间漏出的粉末沾在指尖，安陵容就着烛光细看——竟是研磨过的藏红花，那粉末如红色的细沙，在烛光下闪烁。
前世齐妃赠给甄嬛的红枣汤里，也飘着这样细若尘埃的朱色粉末，那粉末如微小的精灵，在空气中飘荡。
雨幕中突然亮起一串琉璃宫灯，剪秋擎着油纸伞自游廊转出，伞面上金丝茉莉暗纹在雨中泛着幽光，那幽光如神秘的眼睛，让人不安。
安陵容瞳孔骤缩，前世她躲在屏风后，亲眼见剪秋用绣着同样纹样的绢帕包堕胎药。
\"妹妹还不快些？\"甄嬛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安陵容低头整理裙裾，袖中澄心堂纸被攥出细密的褶皱，纸上\"年羹尧\"三个字洇开了墨痕。
她突然摸到宝鹊偷偷塞进她掌心的素银簪——簪头暗槽里，赫然藏着半枚染血的指甲。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安陵容望着甄嬛鬓边随步伐摇晃的东珠，忽然听见极轻的裂帛声。
她低头看去，自己袖口不知何时扯开道细缝，露出内里暗绣的金线茉莉——与剪秋伞面的花纹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