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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笙踮脚将最后一张剪纸窗花贴在玻璃上,指尖抹平翘起的边角。

厨房飘来当归炖鸡的香气,母亲掀开砂锅盖搅动汤勺,热气扑上她风湿变形的指节:“荣老板手底下人办事就是讲究。连咱们这犄角旮旯都寻得到。”

南笙蹲下身整理玄关处的棉拖鞋,把母亲那双磨边的绒布鞋朝暖气片方向推了推:“琴庐给每位老师都备了的。”

手机在围裙口袋发烫,荣远山凌晨发的消息还在眼前跳:“年节物资九点送达,叨扰了。”末尾那个句号压得比古琴的岳山还沉。

母亲往鸡汤里撒枸杞,忽然笑了,眼尾细纹里藏着洞察:“那位陈先生,倒是再没听你提起。”

南笙的手顿了顿:“他忙。古建所年底在赶文物修复项目。”

这是实话。上周去琴庐授课时,她偶然听荣沉舟提起,陈逾明带着团队到外地修缮一座元代戏台,已经两周没回京城了。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

穿深灰羊绒大衣的管家立在铁锈斑驳的防盗门外,身后三个藤编箱笼缠着红缎带:“荣总说南老师常给VIp室调音,该额外备份心意。”

他递上清单时袖口微露沉香木珠,南笙注意到他左手戴着白手套,像极了当年来收父亲古琴的拍卖行人员。

“这东北榛蘑炖汤最补气血!”母亲掀开最上层箱笼,冷冻格里整整齐齐码着真空包装的食材,云栖农场的LoGo在晨光里泛着哑光。中层油纸包着的十色糕点还带着稻香村老铺的棉绳;底层整盒淡菜干用桑皮纸分隔,角落里葛布裹着的物件让南笙呼吸一滞:父亲那柄缺了盖钮的朱泥西施壶,壶底“虞山清玩”的刻款还沾着茶垢。

“荣总说这是客户抵课时费的旧物。”管家后退半步踩上楼梯转角剥落的马赛克砖,“给您和伯母拜早年了。”转身时箱笼缝隙漏出半截腊梅枝,应是来时路上折的。

南笙用拇指摩挲壶身那道浅裂,这是父亲泡大红袍专享的壶。那年拍卖槌落下时,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此刻却触到壶内壁残留的熟普洱香,荣远山竟特意温养过。

母亲已将冻品码进二手冰箱:“回头该请荣老板来家坐坐,尝尝我新学的茯苓糕......”

声音突然卡在半空,南笙看见她无意识揪着围裙上洗褪色的玉兰花纹,她们哪来的客厅待客呢?租来的两居室堆满药罐琴谱,阳台还晾着母亲的护膝。

窗外传来孩童追逐的嬉闹,南笙把紫砂壶收进橱柜时,指尖触到陈逾明的名片。深灰棉浆纸边缘已起毛,云纹水印却仍清晰如昨。

她低头将糕点盒上的缎带重新编成同心结,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荣家别业看到荣远山的情形。

当时他正用麂皮擦拭那床九霄环佩琴,听见她脚步声头也不抬:“南小姐的跪指吟猱,比这明代的漆灰还透骨。”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唐装盘扣上,那金线绣的竹叶正巧叠在她投在墙上的影子。

冰花在窗棂上蜿蜒生长,母亲往汤圆馅里塞进核桃仁:“这荠菜鲜灵得很,明儿给对门刘奶奶送点去?”

南笙应声时,正将腊梅枝插进父亲的旧笔筒。疏影横斜间,她瞥见压在玻璃板下的全家福:父亲抱着琴坐在紫藤架下,母亲鬓角还簪着那年春天的连翘。

夜色渐深,窗外的雪悄悄落着,偶尔传来爆竹的闷响。

南笙将最后一道清蒸鲈鱼摆上桌时,瓷盘边缘磕在褪色的木纹桌布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桌上三副碗筷沐在暖黄灯光里,母亲正往空着的青花盏里斟酒:“你爸最爱喝这竹叶青......”

南笙看着那杯酒,黄绿色的液体映着暖黄的灯光,像一滴凝固的泪。她低下头,胸口酸涩。

“爸,新年快乐!”南笙在心里轻声说。

忽然,窗外炸开第一朵烟花,电视机里传来《春节序曲》的欢快旋律。

南笙夹起鱼鳃边的月牙肉放进母亲碗里时,手机在搪瓷果盘旁亮起。陈逾明的消息浮在锁屏:“南笙,新年康乐”后坠着朵像素烟花。

手机蓝光映亮南笙指尖悬停的阴影,陈逾明的对话框像方寸琴台。京大建筑系毕业的工程师与京音古琴生之间,横亘着比护城河更宽的次元壁。

她删掉“陈先生”又删掉“逾明哥”。

她怕自己越了界,怕那份小心翼翼藏着的喜欢,会变成他眼里的负担。

最终光标空悬在“新年康乐”后,像他朋友圈那张未完成的古建测绘稿。

可发出去后,心里却更堵了。

“这水晶虾饺要凉了。”母亲往空碗里夹了只元宝状的饺子,醋碟在桌面映出摇晃的灯影。南笙低头扒着凉透的米饭,米粒间突然滚出颗莲子,是母亲特意塞进八宝饭里的彩头。

南笙突然想起澹园那个的傍晚。穿过九曲回廊折返时,陈逾明忽然开口:“南小姐的跪指,像应县木塔的斗拱。看似轻盈,实则承重千斤。”

此刻他发来的简讯规整如工程图纸。她抚过微信备注里“澹园陈公子”几个字,想起荣沉舟说过,陈逾明给所有人的祝福都是群发。

零点钟声敲响时,荣远山的消息踩着郊区的爆竹声跳出来:“南老师,岁岁清音”。

简讯上方显示着三分钟前分享的琴曲链接,是《普庵咒》的丝弦录音。南笙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听母亲在隔壁床翻身的响动。

南笙赤脚摸到厨房倒水,保温壶旁躺着母亲睡前温的药膳。月光正透过橱柜玻璃舔舐着那柄紫砂壶。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好壶要养,人心要等。”窗外的雪映着未熄的灯笼,在瓷砖上投出朱砂色的影。

回房时手机又震,荣远山补了句:“白孔雀开了屏,想着你该看看”。

照片里南山别业的琉璃窗前,孔雀尾羽映着雪色铺展如古琴的冰裂断纹。南笙把冻僵的脚缩进被褥,终是回了句:“荣总除夕安康”,想了想又添上朵手打的玫瑰符号。

远处传来守岁人的笑闹,母亲在梦里含糊唤着父亲的名字。南笙将陈逾明的名片塞回琴谱夹层,忽然发现《潇湘水云》某页空白处,留着父亲遒劲的批注:“泛音如泪,当以心温”。

许悦萱将最后一份稻香村礼盒码在玄关柜上,父母带来的蛇皮袋突兀地窝在爱马仕地毯边缘。

许母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客厅的水晶吊灯和墙上的画作。她用指甲刮擦沙发真皮接缝:“乖乖,这料子得是头层牛皮吧?”

“萱啊,这房子真是你租的?”许父蹲在地上研究智能马桶的控制面板,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按钮,“这玩意儿还能洗屁股?”

“朋友借住的房子。”她弯腰调整茶几上的果盘,青瓷碟里车厘子的暗红映着腕间银杏手链——大三生日陈逾明送的礼物。

“朋友?”许母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眼睛一亮,“男的女的?”

“爸妈,先吃点水果吧。”

许父拧开酒柜里的茅台闻了闻:“啥朋友这么阔气?这地段少说……”他突然噤声,盯着墙上那幅黄宾虹的山水复制品,玻璃画框里映出女儿僵直的背影。

许母却不依不饶,凑近她压低声音:“是不是交男朋友了?京城本地的?”

许父也凑过来,搓着手笑:“我闺女这么漂亮,学历又高,找个条件好的不难!”

许悦萱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果盘里的车厘子。

电视里春晚小品传来哄笑,许母捏着颗车厘子凑近:“你上回说那个京大对象,”鲜红汁液染在她新做的美甲上,“如今这房子莫不是……”

“早分了。”许悦萱擦着并不存在的灰尘,“人家成天泡在古建所。”水晶烟灰缸突然脱手,在岩板桌面磕出清脆声响。

许父数着酒柜里的藏酒年份:“普通家庭能有这排场?你当老子不认得拉菲标?”他浑浊的眼球在灯光下泛着亢奋的光,“正月里请人来家坐坐?”

许母已经摸到主卧门口:“这浴缸够躺两个人的!乖乖你福气……”

声音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切断。陈逾明的拜年消息躺在锁屏:“悦萱,新岁顺遂”。

许悦萱迅速熄屏,指甲在手机壳上划出白痕:“他家里,姑父是建筑学院领导。”

“领导好啊!”许母把帝王蟹礼盒塞进冰箱,“如今这世道,嫁人就得……”

话音被许悦萱端来的燕窝羹截断:“妈尝尝这个,朋友送的官燕。”

厨房里,水已烧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许悦萱盯着翻滚的水泡,眼前却浮现出那天的场景:港城富二代把黑卡塞进她包里时,陈逾明送她的银杏书签从书页间滑落,掉进了卡布奇诺的泡沫里。她当时慌慌张张去捞,可书签已经被咖啡浸透,金色的银杏叶边缘晕开一片褐色的污渍……

客厅电视里春晚的小品正演到热闹处,许父已歪在真皮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手里还攥着半杯白酒,梦呓着比划手势:“彩礼……至少这个数……”拇指与食指张开如待价而沽的卡尺。

许母把女儿拽进主卧,反手锁了门。

她指尖捻着八千支真丝被套的镶边:“萱啊,瞧瞧这被子,市面上都瞧不着。”她突然手指紧紧攥住女儿的手腕,眼睛亮得惊人,“你跟妈说实话,小陈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许悦萱的指甲陷进掌心:“他家里控股三家上市药企。祖父是京大原校长。”

许母倒吸一口气,美甲掐进女儿皮肤:“你们怎么分的?”她声音陡然拔高,又急忙压低,“是不是你作?你知不知道现在稍微有点钱的都讲究门当户对?”

“妈!”许悦萱猛地抽回手,羊绒衫袖口蹭到眼角,“是他发现我收了别人黑卡。”

许母表情瞬间凝固。水晶吊灯在她脸上投下暖黄的光,照得法令纹像两道深刻的沟壑。

半晌,她突然抬手捶自己胸口:“造孽啊!港城那些暴发户能跟这种世家比?你当时怎么不先打听清楚……”

“他家里把信息藏得很好!”许悦萱猛地抬头,眼眶发红。

许母突然抓住梳妆台上那个爱马仕丝巾盒——去年许悦萱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还骗她是A货。

“你傻不傻?”许母把丝巾盒摔在床上,真丝布料滑出来,露出角落里隐蔽的镭射标,“放着正经阔太不当,去贪那点小钱?他们的圈层就像防弹玻璃,子弹都打不穿!”

许悦萱盯着丝巾上蜿蜒的印花。就像陈逾明书架上那些古籍的烫金纹路,是现在的她踮着脚也够不到的世界。

楼下传来跑车的轰鸣。

许母压低嗓子:“上个月菜场老刘闺女,嫁了个拆二代就鼻孔朝天……”她突然拽开衣柜,手指划过整排大衣,“这些能穿几年?等过了三十……”

许悦萱瞥见镜中倒影:母亲佝偻的肩与衣帽间智能镜柜的流光格格不入。那年港城二代递来黑卡时,母亲正蹲在棚户区公用水槽前洗衣。

许母的眼泪啪嗒砸在丝巾上,晕开深褐的渍。她扳过女儿的脸,拇指狠狠擦过她眼下:“当年我也是厂花,要不是被你爸那张脸骗了……”粗糙的指腹抹出一道红痕,“陈家这样的门第,错过这个村就……”

“妈,”她突然打断,“我考了古建所的编制,笔试过了,下月底终面。”

许母随即眼睛瞪大,激动地掐着她手臂:“哎哟!我闺女就是聪明……”

许悦萱盯着镜子里自己发红的眼眶。

若不是从小到大,母亲日复一日在她耳边念叨:

“你爸当年就是图我漂亮,现在呢?你看看我们住的什么地方!”

“萱萱,你以后一定要找个有钱的,千万别走妈的老路!”

“感情?感情能当饭吃吗?”

她或许会一直相信,陈逾明在测绘现场啃冷包子时笑着分她一半的真心,比什么黑卡都珍贵。

“妈,”她突然轻声说,“如果当初我没收那张卡……”

许母的唠叨戛然而止。

窗外雪落无声。

许久,她摸了摸女儿的发梢,声音突然哑了:“现在也不晚。”

客厅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母女俩同时僵住,直到听见许父含混的骂声和酒瓶滚动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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