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正文卷第六百七十六章谋反案关于税务司提供的这份证据,其实就只有张斐和许芷倩知道,许遵确实是毫不知情,不过那也只是因为许遵也不过问,如果他问的话,张斐肯定也会如实相告。
但其余人,他可是只字未提。
因为这一战对于税务司和公检法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不容有失,要知道这可是税务司第一次大规模采取暴力征税,杀了不少人,并且是直接面对那些地方豪绅。
其实税务司对付这些草寇,也就是要敲山震虎,目标还是那些豪绅,他们才是正在掌握权力的人。
而那些豪绅心里是非常清楚,故此才支持这些草寇对付税务司。
同时税务司也都知道,这么干的话,肯定会引发朝中很多很多大臣的反对,这封建社会到底是官绅一体,对付豪绅,其实也就是对付朝中官员。
但不走这一步,就没法将这税收上来。
而税务司收税,依靠的其实是公检法,如果没有公检法,这税务司肯定成立不了,因为大臣们肯定都会反对的。
很简单,没有公检法,税务司就是皇帝敛财的爪牙,不受国家控制。
这要能行的话,都不需要王安石变法,直接成立税务司去抢就行了。
皇城司作为皇帝的特务机构,只有侦查权,但不设刑狱,即便皇城司查到那个大臣违法,也得交给御史台,或者大理寺,可即便如此,大臣们对皇城司仍旧不满,他们认为皇城司应该对国家负责,而不是皇帝。
谁都知道税务司的背后是皇帝,但他们不好直接反对的原因,不是忌惮皇权,而是在于税务司是打着依法收税的旗号,而不是打着皇权的旗号。
皇帝只是默默支持而已。
从这一点来看,税务司其实也是属于国家机构,他们收上来的税,都是要进入三司账目的,分配这些钱财的,也是转运司,只不过这老大是皇帝指派的人。
如果税警违法被抓住,肯定会受到惩罚。
而公检法也需要税务司,如果税法得不到良好执行,其中就会滋生很多很多违法的事情,公检法也将无能力。
记得在张斐还是珥笔的时候,所涉及到案件,十有八九,都跟税务有关,搞得朝廷往往都是左右为难,那时候的判决,往往跟法律没有关系,纯粹的政治判决。
简单来说,能否彻底执行税法,就是公检法的试金石,执行不了,公检法就是徒有其表,毫无卵用。
故此,张斐在此案中,非常谨慎,不敢有任何疏忽。
“这得休庭多久?”
赵顼憋着一口气,沉眉问道。
他现在急于发作,等到此案审完,他就准备发飙。
旁边的刘肇道:“臣也不大清楚,但是想要验明那些证据,至少也需要一两日,今日肯定是不会再审。”
赵顼闻言,当即起身,气冲冲地离开了。
此案真是刷新了他对于禁军的认识,要知道他还想着消灭西夏,这对他信心的打击是非常大。
这怎么去跟西夏打,更别提更强大的辽国。
关键,这钱还花了。
这特么是最伤的。
要说咱没有花这么多钱,那也就罢了,可如今每年六七成的财政全都用在这上面,结果就换来这?
这能不龙颜大怒吗?
“王学士,此案不能再这么审下去,就算要审,也应该闭门会审。”
“如这种事,当着这么多百姓说出来,可能会引发民愤的,不利于国家安定。”
“这都怪张三那厮,这谋反案就说谋反案,他又要将禁军给牵扯进来,这会使得禁军里面惶恐不安。”
王安石刚刚起身,一群官员就围了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听。
以往,这些理由确实能够让王安石心生迟疑,到底得以大局为重,但今日的话,他心中只有厌恶,冷笑一声:“你们也真是没出息,那些官员都已经做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你们却还想帮他们遮遮掩掩,就不怕遗臭万年吗?”
说到后面,他是一声怒喝。
那些官员当即瞎蒙了。
王安石也懒得与他们哔哔,袖袍一震,便是气冲冲地离开了。
相比起这边来,司马光他们倒是比较安静,也不是他们就不想劝说,而是他们见富弼、吕公着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也不敢上去自讨无趣,只能忍着,然后目送司马光他们离开。
但心里都是焦虑不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而李国忠之所以让李磊要求休庭,其中一个关键原因,就是他希望借此表示,这件案中案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情。
他们也是第一回打这种官司,心里本就忐忑,又惹出这么一桩事来,当然是怕得要命啊!
见那年轻人离开之后,费明就低声道:“他们铁定是知道这事的,只是没有告诉我们罢了。”
李国忠点点头:“这我也知道,如这种事,他们也不可能与我们说。”
他们的背后可不是一个人,可是齐州黑白两道所有的势力。那谢刘武与吴天的勾当,就是近年发生的,不需要追溯到好多好多年前,是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知晓。
只是说他们认为这是两回事,关键他们也不敢将这些事告知李国忠他们,这种事能够乱说吗?
掉脑袋的呀,其中很多人都与此案无关。
李磊问道:“义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国忠叹道:“此案打下去只会将我们卷入其中。”
费明道:“可是咱们现在脱得了身吗?”
李国忠是皱眉不语。
他确实不太想打了,天知道这后面还能挖出什么事来。
说得是休庭,但是那么多证据,也不可能这一时半会全部验明,况且这场官司,不可能一两天就结束,不需要赶进度,今日庭审就到此为止。
这令很多人都松得一口气,方才他们在一旁听着都是心惊肉跳啊!
但百姓更多的是抱怨,这个节骨眼上,你来这么一手,上不上,下不下,是何其难受啊!
得亏他们没有准备烂鸡蛋,否则的话,必须是直接照着脸呼,这种人比吴天还要可恶。
“怎么样?”
当张斐回到家时,许芷倩便是快步走了过来,“怎么这么快就审完了?”
“小心一点,孕妇。”
张斐略显责怪地看她一眼,又一手轻轻搀扶着她,道:“没有审完,因为他们并没有想到我们会揪出吴天与谢刘武的勾当,我想李国忠他们对此都感到非常害怕,故而申请休庭。”
许芷倩问道:“那他们还会继续打下去吗?”
张斐道:“他们肯定是不想打,但是是否继续打下去,可能也由不得他们啊!”
许芷倩又道:“那从司法来看,他们现在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吗?”
张斐笑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与你讨论过多少遍,这世上就没有稳赢的官司,而我们也并非是全知全能,我们手中握有的不一定是全部的真相,如果他们找到一个非常关键的证据,那就有可能翻盘。”
李家书铺。
此时一群茶食人、珥笔在大堂内是坐立不安,来回踱步,偶尔还撞在一起。
他们虽然上庭,但他们也在后面出谋划策,如今得知庭上的结果后,个个都是慌得一批。
又过得一会儿,那李国忠和李磊终于回来了。
“李行首,他们怎么说?”
一群人立刻迎了上去。
李国忠道:“他们让我们再等等看,可能他们会趁机向朝廷施压吧。”
“这官司打着可真是要命。”
“原本这就是一桩谋反案,如今又牵扯出草寇与官府勾结的案子,咱们要是卷入其中,可能这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这些茶食人、珥笔纷纷表达自己对此此案的担忧。
李国忠叹道:“我又何尝不害怕,故此,我们还得自己想办法,先得到皇庭的保护,否则的话,我们是不会再上庭。”
“如何得到皇庭保护?”
“很简单,咱们先向皇庭申请退出此案,以我对张三的了解,他们一定想办法给予我们保护的。”
“为何?”
“因为张三非常看重公检法制度,如果珥笔帮人打官司,反而会有危险,这并不利于公检法制度。”
“这倒是的,而且如今检察院占尽优势,如果我们因为害怕而退出,这只会令检察院的胜利,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
其实李国忠他们背后的雇主们,也不可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李国忠身上,到底这是一个封建社会,他们才是权力的拥有者,而李国忠他们只不过是他们的工具人罢了。
如今官司打到这一步,又涉及到更多人的利益,尤其是将三衙给牵连进来。
于是他们又开始向朝廷表达各种“担忧”起来。
但他们也不能说公检法有错,只能说大菊观。
得以大菊为重。
此案得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密审,而不能再公开审理。
孟府。
“这回是彻底没戏了。”
裴文来到厅堂,很是沮丧地说道。
孟乾生问道:“怎么回事?”
裴文道:“不管是政事堂,还是枢密院,三司,制置二府条例司,全都表示支持公检法严查此案。”
孟乾生皱眉道:“连吕校勘、邓御史他们也都支持吗?”
裴文点点头,又道:“听闻官家那日也在场,并且对此非常生气。”
孟乾生眉头一皱,“那能不能闭门审理?”
裴文摇摇头道:“看这情况,估计也是很难,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税务司的问题,还关乎着军营腐败,并且还这么离谱,没有宰相会支持他们的,如今京城许多权贵外戚都变得敬而远之。”
孟乾生叹了口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咱们去审,即便给予最公正的判决,也比现在也好啊!”
谢筠道:“那可不一样,要不发生这案中案,谁也不会愿意审啊!”
记得最初那王鸿、王文善、谷济闹腾时,朝廷始终是偏向他们的,除王鸿之外,王文善、谷济都只是调任,因为那只是涉及到特权和税务,并没有涉及到非常严重的腐败问题。
这是两种性质的问题,对于大臣而言,你皇帝要动我们的特权,那我们肯定要反抗,这只是一种博弈,皇帝也会有留余地,不敢把事情做绝。
但这种贪污腐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宋朝对腐败这种事,一向是比较严格的,这朝中大员直接贪污的情况是非常少的,他们俸禄本就高,又有很多特权,以及皇帝的奖赏,没有必要去贪污,因为宋朝又不防止兼并,他们可以放贷,去兼并土地。目前的贪污都是集中在底层,也就是那些小官小吏,直到宋徽宗的时候,才开始大肆腐败的。
如今这种事,是更加得不到支持得,如司马光、王安石、赵拚他们是一个比一个清廉,目前最富有的宰相就是曾公亮,但他也只是性格吝啬,比较珍惜自己的钱财,不像司马光、王安石他们那样,视钱财如粪土。
当张斐在庭上爆出军刀腐败案后,不管是王安石、陈升之他们,还是司马光、文彦博他们,都变得非常坚决的支持皇庭,支持检察院,并且表示等这桩官司判决之后,还要严查清平军腐败一案。
这事不能这么过翻过去。
其实这里面,还涉及到这文武之争,这武将腐败,文官自然是不会放过。
很多御史都在弹劾谢刘武他们。
当所有的宰相全部表态,而且态度这么坚决,自然也就不敢再闹,但是一事归一事,他们不可能任由公检法给那些豪绅、勋贵戴上谋反帽子。
这也是大部分统治阶级的利益。
不过目前他们也只能依靠这些珥笔,这视线又重新回到官司上。
李国忠知道自己逃不掉,他要敢退出的话,这京城决计混不下去了,但他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今日李国忠与张斐来到皇庭,查验证据,但见到赵拚,李国忠便道:“大庭长,对于检察院所提到的军刀腐败一案,我们是真的毫不知情。”
坐在对面的张斐是微笑不语。
赵拚问道:“你们今日不是来验明证据的吗?”
李国忠委屈道:“但是我们感到害怕。”
赵拚沉眉道:“你害怕什么?”
李国忠道:“我担心一旦输掉官司,我们也会被皇庭认定是他们的同谋。”
“胡说!”
赵拚道:“你们以前帮那些恶人打官司,还打少了,皇庭哪回找你们算账了。”
李国忠道:“但这回可不一样,这种案子,我们.。”
“没有什么不一样。”
赵拚一挥手道:“既然当初皇庭允许他们参与此案,就不会找你们算账,除非你们也参与了此案。”
说到这里,他又偏头看向张斐,“张检控,你说是吗?”
张斐笑道:“如果李行首再说这种话,那我们检察院就真有可能向他们提起诉讼,因为他们这种言论,可能会误导百姓,认为是我们胁迫他们退出的,这会伤及我们检察院的名誉。”
李国忠赶忙道:“我绝无此意。”
赵拚道:“那你就不用在此试探。”
“是。”
李国忠赶忙拱手道。
接下来,李国忠又代表着吴天等人,验明证据,其实他就装模作样看看,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若是那些证据是假的,哪里轮得到他来去查,早就人查出来了。
不过他还是故作拖延,目前时间对于他们而言,是非常宝贵的。
赵拚也看出他的想法,表示如果他提不出有力证据,皇庭将会在三日后继续开庭。
休想无止尽的拖下去。
李国忠也只能答应。
出得屋来。
李国忠小声道:“张检控勿怪,我也是被逼的,其实我真不想接这官司.。”
张斐点点头道:“我知道,但是你们也不用害怕,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只要是符合规矩的,我保证你们不会出事。”
李国忠眼珠子晃动了几下,“张检控可否教我们两招,我们也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官司。”
之前他们跟张斐打过几回,私下都有联系,张斐也偷偷帮助过他们。
张斐摇头道:“这回我是真帮不了你们,因为我是一个检控官,不是一个珥笔,我若给你们帮助,那不是将把柄送到你们手里吗。”
“是是是!”
李国忠连连点头,心里却想,按照他这说法,就还是有机会的,但这机会到底是什么?
张斐又拱手道:“若无其它事,我就先告辞了。”
“哦,张检控慢走。”
由于李国忠并没有提出任何有力的证据,故此,三日之后,皇庭将继续开庭审理此案。
这回来的人可是比上回还要多,因为关于此案舆论已经发酵,而且涉及的人是越来越多。
开庭之前,赵拚先宣布,经过李国忠他们的验证,检察院方面提供的证据,是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他没有明确表态,是铁证如山,毕竟这官司还未打完。
宣布完此事后,庭审继续。
张斐先站起身来,“吴天,你可否承认你曾利用刘莲与指挥使谢刘武进行军刀交易?”
吴天点点头道:“我承认。”
张斐又道:“所以你前去救刘莲,乃是因为她掌握你的很多关键罪证。”
吴天道:“不仅如此,刘莲还是我的得力助手,她能够给我赚取很多很多钱,还能够给我提供很多物资,以及官府的消息。”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失色。
这是要自暴自弃了吗?
不过这好像也正常,铁证如山,他还怎么反驳。
不过张斐倒没有感到欣喜,只是淡淡道:“我问完了。”
李磊站起身来,问道:“吴天,你脸上的刺青是如何来的?”
吴天道:“我曾也是清平军的一名士兵,后因聚众闹事,冲撞京官,因而受到黥刑。”
李磊问道:“不知你为何要聚众闹事?”
吴天道:“我当年参军,并非是为了生计,而是希望能够上阵杀敌,报效君主,哪知入得军营之后,不但没有得到上战场的机会,还成为那些文官的仆从,当年那齐州通判宋明,就经常奴役我们士兵去给那些来齐州的官员充当排场。
记得那年冬天,有一位京官来到齐州,那宋明就安排我们去敲锣打鼓,并且还逼着我们在队伍前面去跳舞,就如同小丑一般。
这也就罢了,后来宋明在驿站款待那位京官,却让我们在外面列队,随时听候吩咐,这一站可就是三个时辰,期间他们连一口热饭都不给我们。直到三更时分,他们都还未停止饮酒作乐,当时可是冰天雪地,我们许多弟兄早已经冻得双腿失去知觉。
直到有一位士兵倒下之后,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于是就擅自冲入驿站,与他们理论,结果被判了聚众闹事,煽动兵变之罪,刺配青州。”
李磊点点头,又拿出一份证据来,向赵拚道:“这是当年那起案件的判决书,以及当时参与此事的士兵和驿站内仆从和歌妓的供词,这都能证明吴天并没有说谎,而当时那名晕倒士兵,也因双腿冻伤,再也不能行走,一年之后,便去世了。”
赵拚点点头道:“呈上。”
王安石冷冷一笑:“这案件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偷偷坐在甬道里面的赵顼,不禁捏着额头道:“他说得都是真的吗?”
刘肇道:“确实许多地方官员经常遣派士兵,或者差役百姓,给予官员充当排场。有些地方人数可达千人之多。”
赵顼问道:“既然你都知道这事,为何就没有人管吗?”
刘肇没有做声。
这就是人情世故,你给我多少排场,那我就会给你多少排场,反正不用自己出钱,那不往死里给,到时我去你那里,我也能得到好处。
所以这种事几乎没有人会说。
齐济小声道:“看来他们又是想借吴天的遭遇,博得大家的同情。”
张斐道:“这是谋反案,可没什么大用。”
又听李磊问道:“为何后来你又在齐州落草为寇?”
吴天道:“因为我仍想着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报效君主,故此在青州干完一年苦役后,便回到齐州落草为寇。”
此话一出,全场人都震惊地看着吴天。
你在说甚么?
这人是疯了吗?
为国效力,然后落草为寇?
就连赵顼都是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
李磊问道:“你说你想继续为国效力,于是落草为寇?”
吴天点头道:“正是。”
李磊问道:“你不觉的这很矛盾。”
吴天道:“这一点也不矛盾,因为禁军中很多都头,甚至一些指挥使,全都是草寇出身,只要你能够击败官兵,只要那些官员对你束手无策,他们便会想办法诏安你,给你一个官职,让你享受高官厚禄,于是我才想尽办法招兵买马,扩张势力,争取引起朝廷的重视,然后再接受朝廷的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