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天房后的小院子,这是一座大内最为神奇的院子。
早些年住着张正常。
虽然老监正很老,还是修道之人,但终究是个男人,一个男人住在大内监天房,距离后宫不过几墙之隔,按说易引非议。
但从老监正张正常住进去,到他离开于龙虎山天师府登仙,从无人对此非议。
如今这座院子又住了个张河洛。
定了天下的张河洛比女帝更惨,从摘星台上下来,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只剩下了玉琢,仿佛体内没有剩下一丝血液,如雪娃娃一般,雪白得可怕。
实际上女帝不知,那张悬挂于神台之上,最后在天穹化为灰烬的琉璃纸张,真是张河洛体内精血与天道之意相融而成。
没个三五年,张河洛将一直如此。
雪白如雪。
此刻雪白的张河洛忽然翻身坐起,盯着福宁殿那边看了许久,喟叹了一句,说:“师父说你是这天下最可怜的女人,张正常那老头子也说你最可怜,以前不觉,如今看来,你啊……确实是个可怜虫。”
皱了皱鼻子。
忽然打了个寒颤,院子外杀意如秋风。
张河洛咧嘴一笑,“你敢不穿衣服,害怕别人看么……再说,咱俩都是女人,看一下又不吃亏。”
砰!
秋风入屋,竟似人手敲了张河洛额头一记。
张河洛吐了吐舌头,“好啦好啦,知道你是留给某个小男人看的,不戏谑你了,毕竟你比我还可怜,放心放心,我张河洛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就算那个小男人最后抛弃了你,就算全大凉最后抛弃了你,就算东土那边要将你置之死地,我张河洛都会站在你身旁。”
我张河洛在你身旁一日,则你永远是圣人。
屋内秋风化春风。
一片暖意。
张河洛惬意的享受这难得的圣人春风,笑眯眯的,忽然莫名奇妙的冒了句,“很大啊,手感一定很好,那小男子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整个星空。”
福宁殿中的女帝啼笑皆非。
夕照山下的小院子里,所有人都已入睡,唯有女冠赤脚坐在屋顶上,雪袍下无寸丝遮掩,裸露出来的肌肤,已完全是金玉之色。
清晰可见血液流动,甚至可见骨骼。
此谓仙人金玉躯。
女冠看着大内,有些意外。
直到今夜,临安大内皇宫那位千古奇女子故意让自己看见、听见,这才明白,感情自己先前做的一龙同根之局,完全落了女帝之意。
她就是需要这一个一龙同根的局。
但女冠有些不解。
你作为千古奇女子,大凉天下的古往今来,唯有百里春香可望你项背,如此惊才绝艳千古之人,为何也和一般女子一样。
以为靠身体就能束缚住李汝鱼?
旋即醒悟过来。
女帝是圣人,虽然不知她以何入圣,但既然是这片天下最早的圣人之一,当然看得出李汝鱼的天赋异禀。
像李汝鱼这样注定是一枚钥匙的人,自然关键。
女帝只有这样做。
别无选择。
所以,归根到底,大凉和东土的走向,还是落在李汝鱼这枚钥匙身上——毕竟,李汝鱼既算是异人又不是异人。
是东土和大凉的异类。
天子一枚。
此天子非君王之身的天子,远在其上。
天子者,天意落子也。
女冠吁了口气,不再看女帝,而是看向雪娃娃一般的张河洛,笑了。
直到张河洛定天下,自己才惊觉,这片天下的道,其实很可能在她身上,自己以道成圣,甚至于将来谢晚溪文、道成圣,也许都要看这雪娃娃。
河洛……
河图洛书罢。
雪娃娃一般的张河洛刚说了女帝,转头就看向夕照山,怒道:“看什么看,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也在桥上看你,仙人金玉躯了不起啊,现在已经敢故意曝露行踪了?”
女冠呵呵了一句,“就是了不起啊,你打我啊!”
雪娃娃无语。
烦恼的说了句要不是现在打不赢你,我还真马上过来打得你哭爹叫娘。
女冠大乐。
忽然警惕的看向身旁。
身旁春风起。
一长发披肩搭落在臀部的赤**子,以春风为衣,遮掩了惊艳岁月的无暇娇躯,恍若仙人,就这么凭空从春风里出来,坐在女冠身旁。
女冠苦笑:“来感谢我这个媒人?”
女帝摇头,“待明日李汝鱼杀了赵长衣,王竹书就该去大理,虽然大理并不同于王竹书经历过的西域,但大理并非段道隆一个人说了算,还有很多部族,王竹书轻车熟路,一人可定大理。”
顿了下,“其后,枢相公将会率领禁军中的扶摇大军,并某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数万重卒出兵开封,加上蜀中的天策、太平两支大军,以及凤翼轻骑和天逐重骑,三个月内必平开封。”
女冠哦了一声,“所以呢?”
“如果所料不差,最后王琨和赵愭会破釜沉舟,投奔北蛮,而彼时北蛮那位雄主,也会趁着大凉兵困马倦的机会倾国南下。”
“所以,北蛮和大凉的收官之战,就在半年之后。”
女冠还是哦了一声,“又所以呢。”
“北蛮的底气,是数十万的铁骑,以及那一位天下无敌的黄蛮儿异人,北蛮和大凉的收官之战,会死很多人,但改变不了大势。”
“北蛮必败。”
女冠眼睛一亮,“然后你就要去东土?”
女帝点头。
女冠撇撇嘴,“与我何干。”
女帝笑了笑,“薛红线怎么去的东土?”
女冠沉吟半晌,不解,“你是圣人,虽然打架大概率不如李汝鱼那位夫子,但是跨越死亡禁地这种事你不会弱于他,何况你应该察觉到,那片死亡禁地真在变化,也许等北蛮和大凉收官之后,死亡禁地已经消失了呢?”
女帝叹了口气,“我并非一人去东土,还要带一些人去,比如那位西楚霸王和虞姬,又比如谢晚溪。因此你还是得跟我一起去。”
女冠冷笑了一声,“凭什么。”
她猜到了女帝心思。
带西楚霸王和虞姬,只怕是这对夫妻出山平定蜀中的条件。
带谢晚溪,一则是为她好。
谢晚溪若是文、道成圣,则放眼整个星空,仅此一位。
二则么……谢晚溪才是李汝鱼的心之所在。
这是女帝私心。
她只要能让谢晚溪站在她身畔,则无论她何时归来,李汝鱼始终会是女帝之剑,只不过关系会比较复杂而已。
女帝不置可否,起身,乘春风归去,最后的话语随风飘来:“你不想去东土看看吗?”
女冠沉吟着看远方。
真不想。
……
……
锦江之畔,民宅绵绵。
江水波澜乘夜去,青天曦白却不见早行人,整个锦官城都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之中。
九眼桥畔有一座民宅,极其普通。
围墙围了一个极小的院坝,大概方圆不出七八米。
院坝进去是正门堂屋。
堂屋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四根条凳子,八仙桌上面,是几根粗木搭在墙上做成的搭架,上面摆放着几个农忙时节才会用的篾筐。
布满尘埃,显然并不常用。
锦官城虽然不如临安繁华,但终究是蜀中大城,城内居民还务农的已经极少。
堂屋正墙的正中,一个神龛悬在墙体上一人高处。
神龛上和左右各贴了对联。
却不是最为常见的“天地君亲师”神联,而是极其罕见,更像是挽联,其用词极不像神龛对联的用词,颇有几分浩然青气在其中。
横批:天公不悔。
左联:一笔一墨一书一卷皆是忠。
右联:不清不白不悲不喜何谓迂。
不似神联,更近悲壮挽联词。
透着股古怪。
堂屋两边各有一门,左边通往卧室,右边门亦通往卧室,走过右边门的卧室,向左则是猪圈和厕所,向右则是厨房。
五更鼓声后,最左边的卧室里,一位女子掀开棉衾悄然起身,动作恬静而咸淡的穿了衣衫,先去了一趟厕所,旋即到门外倒水洗脸漱口,然后又来到灶房,点燃了灶火,放入粗米熬煮。
趁此期间,女子回到卧室,收拾了床褥。
又到门口巷子外买了两个馒头。
最后回到厨房,掀开了腌菜坛子,浓郁的腌菜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院子,女子从中抓出了一个大头菜,麻利洗净,切颗。
摘了葱,切成葱花,放上熟油,撒上葱花拌匀。
做好这一切,粥也熬好。
女子盛了一碗粥,就这么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一口馒头一口菜又一口粥,安静的吃着早食,这也是蜀中大部分平民的早食习惯。
一碗浓粥一叠泡菜足矣。
从始至终,女子恬淡如水。
灶里的残余火光隐隐打在女子那张颇有些坚毅的脸上,无风无雨。
更无情。
除了厨具发出的声音,女子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仿佛活在无声的世界里。
吃了早食,女子来到堂屋。
从神龛下的一个凳子上,拿起了三根香,回到厨房点燃后,又来到神龛下,恭谨的三跪九叩拜过先人,这才踩着凳子插进在神牌前的香炉里。
于是堂屋里香烟缭绕。
女子回到卧室,坐在窗前,提笔画眉一黛远山,点绛唇樱红,再抹粉腮,片刻之间,朴素的农家小女子那张本就精致的脸,变成了沧海文学网美人。
只是淡妆遮掩不去女子坚毅气。
女子起身。
从卧室出来,腰间已配双剑。
走过堂屋时,默默的看着神龛上的灵牌,许久。
终究叹了口气。
出门。
来到院门口时,门外站着四五壮汉,一身短襟打扮目露精光,皆是江湖好手,其中有一人佩剑一人背刀,隐隐然的气势,雄浑至极。
女子目光依次扫过几人,轻声说道:“诸事我已安排,锦官城事了,无论结局如何,女帝都会着人马踏江湖,你等早日带着安家费归去,勿要再入江湖,今后各自安好,别再为了那两个字而误了卿卿性命。”
人皆有家人。
我们死不足惜,然而你们的妻女父母,则是无辜。
四五壮汉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沉默着看这位女子远去,最终齐刷刷的跪下——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然青龙会者,不跪君。
但这一次,四五个壮汉,却跪大龙头。
女子佩剑。
一左一右,一长一短,一黑一白。
长剑漆黑如墨,短剑如雪。
青城方流年。
香烟缭绕的堂屋神龛上,灵牌上写着“先孝方公讳希直府君生西莲位”。
二十余年前,有位被诛十族的大儒。
方姓。
字希直。
……
……
二十余年前,大凉方家有大儒,才墨等身,忠君仁民。
仕于朝堂。
位居大凉礼部侍郎。
适时的君王是守成之君顺宗,重用贤良,治国安康。
然而谁曾想,在一次小朝会后,大内垂拱殿忽然传出圣旨,大凉礼部侍郎方希直意图刺杀顺宗谋逆,已被士卒就地正法。
同谋之人,大凉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赵挺亦已伏诛。
其后,圣旨再出。
礼部侍郎方希直叛逆弑君,罪不可赦,满门抄斩,诛十族,共犯赵挺诛满门抄扎,诛三族。
其后,当日禁军大肆出动。
方家根本来不及任何反响就被满门抄斩,不仅九族被牵连抄斩,连门生一族也尽数被诛——这仅仅是在一天之内就落幕。
大内禁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诛了方希直十族和赵挺三族,其后更是兵马异动,将临安京城的方家查了个底朝天,连外地的方家本族,也被禁军彻底搜查。
三月不歇!
个中原因着实让人难以揣摩。
此案,牵连数百人。
那一日,整个临安城都弥漫着血腥味。
世人几乎不愿意相信,一直仁厚的顺宗,为何忽然会对方家下此重手,诛杀十族前所未有,更茫然不解,忠君爱民的方侍郎,为何会谋逆?
完全没有可能。
后来很多人通过其他细节揣摩出了一丝——那一日后,不仅方希直和赵挺直接死在了垂拱殿,当夜,白日在垂拱殿当值的士卒、宫女和太监,也尽数暴毙身亡。
如此推断,很可能是方希直和赵挺两人知道了某些足以动摇顺宗帝位的隐秘。
真相如何,随着顺宗驾崩泯灭在历史长河里。
已无人知晓。
然而此刻佩剑走在锦官城大街上的方流年知道,因为真相,本就是同知枢密院事赵挺匆匆赶来告诉祖父,恰好被年幼的自己听见了而已。
赵挺是顺宗登基的大功臣,他用铁一样的证据说服了祖父。
然后两人就被从天而降的禁军士卒带去了大内。
再然后……
便是那一桩牵连上千人的惨案!
真相?
真相是仁宗临死之前,忽然改了心意,传位的并不是太子顺宗,而是要先废了顺宗太子之位,再立年纪尚小一些的坤王赵飒为帝。
顺宗是矫诏登基!
出谋划策之人,就是当今章国的大凉女帝!
君王一腌臜,匹夫万人血。
何等无奈。
然而天家一事,谁能说对错,如果当年祖父和赵挺活着,扳倒了顺宗,赵飒能打造出永安和永贞盛世,岂不知一族之白联,却是万家灯火阑珊。
方流年已经面对现实,被自己尊为先生的黑衣文人,屠龙之术已然失败,大凉终究还是女帝的大凉,而祖父的冤屈已经永远无法昭雪。
如此也罢。
今日方流年,折女帝一剑,生死无惧。
方流年直向王宫。
腰间佩剑,一左一右,一长一短,一黑一白。
剑意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