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口中的妯娌指的是郑广堂弟郑铭之妻卢氏。郑铭比郑广小半岁,却比他早半年娶妻。算起来卢氏进门已近三年,依旧无所出,难怪会心急,才特意让李氏来请。
玉珠进郑府时,卢氏因身体不适搬去了城外别院小住,这一住竟是大半年,连上回郑夫人寿辰,她也只托人送了礼,故玉珠一直未曾与她谋面。这回出诊,算是头一次见了。
因郑家别院远在城外,玉珠大早就起了,吃罢了早饭正要出门雇车,赫然发现院子外头就停了一辆。玉珠起初还以为是看病的病人,待上前去问了,才知道是卢氏派来接人的,半个时辰前就到了,一直在院外候着。
玉珠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客客气气地跟车夫打了招呼后,才提着裙子爬上马车。
因早上人多,马车在城里走得慢,外头还不时地有人声喧哗,十分地有生活气息。玉珠在车里打了一会儿盹,被马车一个急停给撞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掀开车帘子,发现马车还在城门口。
因进出城的人马太多,门口便排了长队,一步一步地走得十分艰难。玉珠左右是不急,她出门前在小药箱里塞了几块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这会儿正好拿出来打发时间。才吃了几口,忽然听到外头吵吵闹闹的声响,似是官兵正在抓捕什么人。
正要掀开帘子看个究竟,车夫忽然开口道:“秦大夫待在车里不要出来,这里出事了。”
玉珠一愣,刚伸出的手又悄悄缩了回来,只把耳朵贴到车壁上仔细听外头的动静。她在京城里住了这些时日,也常听人说起过什么江洋大盗、朝廷钦犯之类的故事,但却从未遇到过,听外面这架势,似是果真碰到了这样的热闹。
心里虽好奇,但玉珠还是听话地没有掀开车帘来看热闹。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知道这样的关键时候最需要低调行事,小心为上,不然,若是惹上什么麻烦,绝非她一个小小的大夫可以摆得平的。
在车里静候了小半个时辰,外头的声响越来越大,一会儿就有人到了她的车门口,粗声粗气地问起车里是谁。那车夫小心地答了,说是侯府请的大夫,要去郑家别院看病的。那问话的人声音这才放低了些,却还是要求掀开帘子看个究竟。
车夫无奈,只得先跟玉珠说好话。玉珠也知道这当儿若是不检查,只怕绝出不了城,便轻声应了。
车帘子掀开,门口探进来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脸来,吓得玉珠一个激灵。那人也似是愣了一下,盯着玉珠看了半晌,目光又移到她身畔的药箱上,直到看得玉珠心里发麻,他才放下帘子,冷冷地道:“走吧。”
马车这才缓缓开出了城门,一路往北。
出城门后便是官道,马车走得极快,不多时城门便远远地抛在后面,尔后马车转入了又一座树林。
玉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卷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也不知为何,就算出了城她还是心神不宁,总觉得心发慌,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心里正担忧着,马车又陡然停下,玉珠一时没稳住,整个人重重地撞上了车壁,肩膀处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车外先是“噗通——”一声响,尔后便寂静无声。
玉珠不知发生了何事,心里跳得厉害,只抱着左右躲不过的心理掀开了车帘。
好家伙,马车前方赫然拦着两匹马,马上端坐着两个杀气腾腾的男女。那两人都约莫三十来岁,男人穿一身灰褐色的半旧袍子,手里拿着把银光闪闪的厚背弯刀,面目冷峻,女人则一身大红劲装,手里举着把小巧的弩弓,背后还背着一筒长箭。
“这…两位爷…”车夫两腿发软已跌倒在地,“饶命啊饶命,小的上有高堂下有幼子……”
玉珠的心也跟着跳得快吐了出来,浑身颤抖地扶住车棂这才没滑下去。这分明是遇到歹徒了,只是她一无钱财二无仇家,所乘的马车虽还算上乘,但在京城绝对不惹眼,这俩歹徒究竟是怎样才瞧中了她来打劫。
女人冷冷地看了玉珠一眼,麻利地下了马,不理会跪在地上连声求饶的车夫,径直朝玉珠走过来。
这…这是冲着她来的…玉珠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边猛咽口水一边下意识地往车里退。但马车又有多少空间,很快地就退到车厢后座,一动不能动。
那女人走到马车跟前,却不理会玉珠,而是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车底拉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来。因离得近,玉珠一不小心便看到了男人的脸,虽隔着满脸的血污,可她分明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由得心中一震,那人…竟然是个认得的,赫然是当初在望江楼时见过的那位年轻大厨。
“唔——”玉珠死死地捂住嘴巴,尽量让自己不要出声,悄无声息地缩到车子的角落里,满心祈祷那两人将自己忽略掉。
但事总与愿违,两个歹徒将伤者小心翼翼地抬到马上,回头看了眼车夫与玉珠。男人问道:“这两人怎么办?”
女人冷冷地瞥了玉珠一眼,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口中道:“他们看到了我们的容貌,不能留。”
话刚落音,男人弯刀一闪,只见面前划出一条悠长的抛物线,尔后“噗通——”一声,一只血淋淋的脑袋忽然掉在车前,双眼还圆睁着只盯着玉珠,玉珠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一下子就瘫软了下去。
男人脸上仍是一副冷漠,缓步上前,而此时的玉珠早已牙齿打架,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车帘掀开,弯刀冷冷地探进车里,眼看着就要落下,玉珠一时福至心灵,忽然厉声喊道:“我是大夫——”
刀赫然停在了半空中,男人脸上虽还是一片漠然,眼中却分明有了一丝裂隙。玉珠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闭上眼,如连珠炮一般道:“你朋友身负重伤,随时有生命危险,若是再不及时救治,再过一会儿,流血过多,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不如暂先放他下来,我稍作包扎,将血止住,好歹也可暂缓伤势……”
一片寂静……
就在玉珠都差点要放弃的时候,那女人终于发话了,“老三,这丫头说得有道理,先别杀她。”
男人应了一声,这才将架在玉珠脖子上的刀收回。玉
珠暂时捡回了一条命,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扶着马车缓缓爬到门口,尽量不去看车下的人头,努力用极和缓的语气朝女人道:“请将病人放回马车,我才好救治。”
女人朝男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齐将伤者抬了进来。
玉珠方才亲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心中所受的震撼可想而知,尽管她竭力地想要稳定情绪,可在给伤者缝合伤口的时候还是连连出错,缝出的线歪七扭八惨不忍睹不说,还时不时地手一抖,碰到伤患处,渗出一大堆血来。
一旁的女人瞧着,眉头紧锁,喝问道:“你莫不是在唬弄我们,哪有大夫拿针在伤口缝合的,这又不是女人做衣服,你分明是想让我兄弟痛死。”
“不是…”玉珠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专业,“病人伤口太大,若是不缝合,必定流血不止。我药箱里虽有止血的药,却是远远不够用的。”
女人到底对医术一窍不通,见玉珠说得似乎有道理,便只瞪了她一眼,闭嘴不言。
待玉珠将伤口缝好,又上了药,再撕了裙摆上的布将伤口包扎好,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一直在官道上走,男人在外头赶车,至于现在到了什么地界玉珠却是一无所知。
许是见玉珠确实有做大夫的样子,女人也不再对她喊打喊杀,只当她是空气理也不理。玉珠巴不得如此,努力地将自己藏在角落,只盼着她千万不要再为难自己。
车走了一段平路后忽然岔离了官道,玉珠虽没有掀开帘子,但也能从颠簸的行程中感觉出来,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心里却暗暗记着路。
到中午的时候,马车在一处乡间茶楼停下,尔后便有人声传来。女人眉一挑,掀开帘子也跳下了车。玉珠心知关键时候到了,愈加地紧张起来,紧紧拽着药箱,手背都勾起了青筋。
很快的,帘子开了,几个农夫打扮的中年汉子将病人抬了下去。玉珠却不敢动,直到听到马车外女人不耐烦的一声喝骂,“死在里头了吗,怎么不下车?”
玉珠这才抱着药箱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来。下了车也不敢四处乱瞟,只低着头盯着脚尖,连头也不敢抬。
“怎么抓了个小姑娘来?”有个年轻的男人声音问道。
然后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老七藏在他们车底下出的城,我原本是要杀了灭口的,正巧这丫头是个大夫,就带了过来。”
“大夫,这么小?”男人似乎很惊讶。一会儿,玉珠就瞧见有双黑色的布鞋停在了面前,不过她胆小不敢抬头。
“你几岁了?”男人问。
“十…十五……”这是几个时辰以来玉珠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么小就出来做大夫了?家里人呢?”
玉珠浑身瑟瑟发抖,哑着嗓子解释道:“父…父母过世早,家里…还有弟弟…要念书……”
男人叹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同情的意思。先前那个女人却插嘴道:“大哥可别心软,这丫头瞧见了我和老三的样子,若是回头去告发,我们就麻烦大了。”
玉珠心里一紧,便想扒着男人的腿求饶,才一动,两腿一软,竟一屁股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四周围观的人瞧着她狼狈的样子哄堂大笑起来,玉珠却连看也不敢看他们,一骨碌爬起来,才刚站稳,腿上又一软,还是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
“这丫头——”连男人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却在看到了地上的一个银锁片时一滞。“这个锁片你怎么得来的?”男人拾起锁片仔细看了一阵,才送到玉珠跟前,一脸凝重地问道。
玉珠一愣,看清了男人手里的东西,才赶紧伸手接过了,道:“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不晓得哪里来的。”这银锁片原本是系在脚镯上的,打小就在玉珠身上带着,秦铮却是没有,为此他没少跟玉珠闹别扭。后来还是玉珠将脚镯化了,托人另打了副一模一样的送给秦铮他才作罢的。镯子没有了,玉珠便用根红绳系了,平日里都在脚踝上,方才想是跌了几跤,弄断了绳子,这才掉出来。
男人忽然伸手抬起玉珠的下颌,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玉珠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眉眼浓烈,鼻梁挺直,眼神锐利如鹰隼,若不是他左脸上那条寸长的狰狞伤疤,玉珠怎么也难以将他与杀人不眨眼的匪徒联系起来。
男人的瞳孔微微收缩,忽然放下手,背过身去,道,“放了她。”
“放了她?”红衣女人惊道:“大哥,她可是——”
“蒙上她的眼睛,送她上官道。”男人一边说,一边回头朝茶楼里走去,却连半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红衣女人咬了咬牙,心有不甘,但终于还是不敢逆了他的意,蒙上玉珠的眼睛,将她赶上了马车。
又是好一阵颠簸,马车终于停了。红衣女人也不扯开玉珠眼睛上的黑布,拎着她的衣领直接朝路边一扔,口中嘀咕道:“算你命大。”正要折身离去,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跳下车来,一把捏住玉珠的喉咙,厉声问道:“等你回去了,若是有人问起——”
玉珠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回道:“我…我便说…是一群蒙面…蒙面人做的…”
红衣女人这才松手甩开她,翻身上车,一会儿,马车的轱辘声才渐渐消失在远方。
待那声音实在听不到了,玉珠这才双手颤抖地解开眼睛上的黑布,眯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又差点倒了下去。这一刻她才真实地体会到,原来活着是多么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