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咏一贯地蹭了晚饭才走,出门时不放心地在四周查探了一番,回府后依旧不放心,请了府里两个护卫过来守着。这两个护卫是兄弟俩,姓曹,平日里顾咏都唤他们曹大哥和曹二哥。这二位都是崔家的老人,当年崔氏嫁进顾府的时候一道儿带进来的,虽说年岁已不轻,一身功夫却是没落下。
曹家兄弟看着顾咏长大的,虽说是主仆的身份,但心里头待他犹如子侄一般,难得他心里有了中意的人,他们自然也当她如未来的少夫人,丝毫不敢怠慢。
不过他二人暗中跟了两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加上秦铮每日早晚接送,二人心里便渐渐松懈了下来。
京里刚经历了瘟疫,这会儿方才安定了些,不想又有消息从西北传来,说是北边的戎族趁朝廷不稳,借机犯边,如今已在西北打了好几仗。虽说各有胜负,但京里百姓还是议论纷纷,难免有些异动。
玉珠原本还担心此事会影响秋闱,但朝廷的旨意很快就打消了她的顾虑,九月初三,秋闱如期而至。
一家人天不亮就起了,因一会儿进贡院需得搜身,秦铮只穿了两件单衣。笔墨用具是顾咏送的,还是当年他参加科考时的旧物,算是图个好兆头。食物是于婶子事先备好的,因贡院检查得仔细,不好备其他,便煮了许多鸡蛋,又包了一大包卤肉,都切成了细片,还用小瓷罐装了酱料。
顾咏也特意跟衙门告了半天假,亲自送秦铮去考试。出了皇城大门,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过不了一会儿,便有些走不动。几乎都是前去赶考的生员,加上陪同的亲友,浩浩荡荡地挤满了整条街。
玉珠有些心急,不时地踮起脚朝前方看,秦铮面上瞧着镇定,拳头却握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唯有顾咏,到底是过来人,一路上都是他在找话说,说的都是当初他科考时的一些趣事。说到精彩处,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紧张的气氛却是消减了不少。
临进大门前,玉珠又特特地拉了秦铮在一旁说话,内容不外乎是让他净心考试,不要有压力和负担,又说他年岁小,便是一试不中,日后还多的是机会云云。话虽如此,但秦铮难免还是有些心事。
依玉珠和顾咏二人的发展态势来看,只待玉珠孝期一满,怕是顾家赶紧就要迎娶进门。虽说顾家不讲究门第,但玉珠到底是个平民身份,到时候去顾家做了媳妇,难免被旁人轻视。秦铮一想到这点,就有些按捺不住,唯有过了秋试,明春才能参加会试,届时若能高中,求得一官半职,那秦家也不算白身,玉珠嫁人时,面上也不至于太难看。
但他这番心思却是不好说出口,一来怕玉珠多心,二来这话也不好传进顾咏耳朵里。顾咏虽说瞧着有些吊儿郎当,心思却极伶俐,见秦铮脸色有些不对,略一思索,便猜出了他的顾虑,笑笑着跟玉珠说有些绝招要传与秦铮,拉着他到一旁说话。
他对着秦铮倒是坦率,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秦铮心中所想,又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既然要娶玉珠,自然要护她周全。家父原本也出身寒门,我顾家也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从未计较过身份家世。虽说京里有些闲人喜欢说三道四,但是——”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道:“我在户部做了一年有余,虽说未曾出什么岔子,却是极难为的。这些日子总想着寻个外放,不为旁的,能出京走走便极好。”
他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明了,左右到时候他要带玉珠一起外放,到了外地,自然没有京中的这些顾虑。且一任五年,秦铮便不必忧心此举中否了。
秦铮哪里不知顾咏这是在想法设法地宽慰他,心中甚是感激,只是到底是男儿,情绪都藏在心里不好付诸言表,只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秦铮排队过检查,进了贡院大门,玉珠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一颗心仍悬着,估计不等考试结果出来是放不下了。
二人又沿原路返回,玉珠去同仁堂,顾咏则去衙门。顾咏一直送到铺子外不远处的转角处,原本要一直送进屋的,玉珠非让他回去,有红着脸道:“整日里黏黏糊糊的,旁人都瞧着呢,多不好意思。”
顾咏难得瞧见她这副扭捏样,心中爱极,也不再勉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点头转身离开。待见他的影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玉珠这才吐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准备去铺子。才转过身,眼前忽然一花,面前多了个人,绿薇笑眯眯地拦在她身前,道:“秦大夫,好久不见。”
绿薇身边挺着辆乌蓬蓬的大马车,将玉珠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前方铺子里的人自然也瞧不见她。玉珠想了想自己若是大声呼救的话能逃脱的可能性有多大,但瞧见绿薇腰间的匕首,她又退缩了,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绿薇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颜如花,“我们车上说。”
玉珠干笑两声,脚步踉跄地跟着她上了贼车。
马车调了个头,在京里缓慢地穿梭了一阵,一会儿仿佛是出了城,忽然快了起来,疾驰了约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停下。绿薇先跳了下去,尔后掀起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玉珠心里把她骂得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提着裙子尽量优雅地下了车。面前是一处幽静的院子,大门微微开着,依稀可见里头几间房。院子里种着翠竹,正值盛夏,长得最是繁茂,苍翠欲滴。院外沿着墙壁是一排高大的杨树,路的旁边是条约莫有一来丈宽的小河,四周安安静静的,不见行人,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和风吹过竹林时的沙沙响。
绿薇面上客气,玉珠自然也不好作出要死要活的举动来,再说了,便是她疾声厉色也讨不得好。左右绿薇的身份她早已知道,为的什么目的她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只要她表面上配合,想来那长公主也不至于太难为。那怀孕的事也不是三两日就能成的,她在这里慢慢候着,总有机会逃出去,更何况,不是还有顾咏么。
这样一想,玉珠心中大定,面上亦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被人劫掳的惊恐。
绿薇见状,却是舒了一口气。她倒是做好了玉珠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准备,打算一整天都耗在这里软硬兼施了,如今见玉珠如此乖觉,心中虽诧异,却是极欢喜的。
进了院子,绿薇将她安置在正房住下,又唤了院子里伺候的一对老夫妻出来见礼,道是玉珠有什么需要尽管唤他二人。玉珠嘴上应了,心中却是暗自心惊。这对老夫妻满头白发,瞧着年岁不轻,腿脚却甚是利索,眼睛也极有神,便是玉珠这样的外行也能瞧出一二,想来定是高手。
绿薇交代了几句后便要告辞离去,玉珠忽想起一事,赶紧起身道:“姑娘请稍等。”
绿薇闻言转身,见玉珠一脸为难地看着她,小声道:“姑娘将我请来到底所为何事,好歹先通个气,让我有些准备。”她虽猜到是为长公主治不孕的事儿,可问题是绿薇可不晓得她已猜到,如今这么一问,倒是可以打消绿薇的顾虑。
果然,绿薇略一沉吟后,朝那对老夫妻使了个眼色,那二人赶紧告退。待屋里只剩下她二人了,绿薇方沉声道:“冒然请秦大夫过来事非得已,你也知道,京里最是是非多,一丁点芝麻绿豆点的小事儿也能传得满天飞。我们家夫人也是顾虑这一点才请秦大夫出城就诊的。”
自打长公主失势后,绿薇也跟着低调起来,不复当初眼高于顶的傲慢,对着玉珠说话客客气气。玉珠闻言,心里骂着,面上却还得作一片理解之色,频频点头。
绿薇见她并无异状,又继续道:“我家夫人于子嗣方面不甚如意,如今年届不惑,膝下方有一女。据闻秦大夫善治不孕,才特特请来,望能解夫人之急。若夫人果真诞下麟儿,定少不了您的好处。”
果真是为此事而来!
玉珠心中暗自嘲讽,这恶妇害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德行有亏,老天爷开眼,定不能如她的意。不说崔宇与她交好,便是旁人,她也瞧不惯,定要好生惩戒一番才是。心中一动,于是笑道:“姐姐别这么说,什么好处不好处的,我们做大夫的,可不都是盼着人好。还请姐姐早些请夫人过来,我也好诊治诊治。要知道,这不孕的毛病不好治,若是快的,几个月内就能见效,若是慢了,只怕要个一年半载呢。”
绿薇闻言,顿作焦急之色,不安道:“得一年半载?夫人可是个急性子,只怕等不及。”
玉珠连连摇头,“这个我也说不好,还得等先给夫人诊过脉才好说。”
绿薇咬咬唇,点头道:“明儿我就请夫人过来——”她说到此处,面上又带了些祈求之色,小声道:“夫人最近脾气不大好,明儿秦大夫回话时,烦请谨慎些,若不然,惹怒了夫人,怕是不好。”
玉珠心中冷哼,口中却是应了。
都指挥使司大门口,崔宇出得门来,朝四周张望了一阵,没瞧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回头问身后的杂役道:“不是说有人找我么,如何不见人?”
那杂役亦是满头雾水,摸了摸脑袋,不解道:“方才确实有人说要寻崔大人您的,不过——哦,对了,”杂役猛地一拍脑袋,道:“我却是忘了说,那人说在有人在宫门口候着您。只怕崔大人得出宫去瞧瞧。”
崔宇想了半天,猜不到到底是谁这么神秘,也没多想,抬脚朝宫门方向走去。
才出了宫门,就远远地瞧见一身黑衣的赵兴斜倚在马上朝他笑,见他出来,还朝他挥了挥手。崔宇心中一动,顿时欢喜起来,赶紧快步迎上去,疾声道:“大哥你得到消息了,这回可放下了罢,快告诉我红豆在何处。”
赵兴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满脑子就只念着红豆,我可听说你如今已认祖归宗,回头又做了沈家大少爷,可喜可贺啊。”
崔宇脸上一黑,沉声道:“大哥可是来故意寒碜我的?若不是崔姥爷让我去沈家恶心那恶妇,我也懒得回去。再说了,那恶妇如今生不出儿子来,整日里瞧着老头子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只怕气得心里吐血。”
赵兴哈哈笑道:“瞧不出你而今倒是变坏了不少。罢了罢了,之前是我对不住你,今儿我亲自带你去寻红豆,也顺便向她陪个不是。若不是我碍着,你兄妹二人早该认了亲了。”
崔宇闻言大喜,也顾不上跟衙门里说一声,赶紧催着赵兴动身去寻妹子。
一路上赵兴说说笑笑,崔宇却是紧张莫名,越走越是觉得脚步沉重,时不时地搓着手回头问赵兴,“你说要是红豆不会已经嫁人了吧?”“那要是红豆不肯认我怎么办?”“不知道她现在长得像谁?”“……”
赵兴只笑不语。崔宇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却还是一直问个不停。直到二人走进了秦家所在的巷子,崔宇才猛地发现有些不对,朝四周看了半天,才缓缓道:“这…这不是秦姑娘家的那条巷子么?红豆她…红豆她——”
赵兴看着她,点点头。
崔宇半张着嘴,许久许久没有合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张张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不是,你说红豆她…玉珠…玉珠就是红豆…玉珠她…就是我妹子……”透明的液体从他眼中渗出,崔宇猛地笑起来,眼睛里却越来越湿,末了抹一把脸,早已湿了一大片。
“没错,玉珠就是你妹子。”赵兴郑重道:“你是当局者迷,从不敢往这里想,却没发现玉珠她与梅姨长得有多像。玉珠,她果真就是你妹子,当初我意外掳了她去,瞧见了她身上戴的那片银锁,纹饰一模一样不说,那上头还留着你幼时咬过的牙印。除了红豆,还能是谁。”
崔宇听得他这么解释,心中自然毫不怀疑,赶紧冲到秦家小院门口,挥起手想敲门,却又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忽然又回头,紧张地问道:“你说我该如何跟她说?”
赵兴笑道:“你若是不敢说,就由我来说罢。”
崔宇却是连连摇头不肯,想了想,还是先敲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余老爹的声音,“来了来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余老爹瞧见崔宇,脸上顿时堆满了笑,“是表少爷,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咦,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崔宇仍是紧张,只是竭力地控制住,僵着脸问道:“红豆…哦,不,玉珠在不在?”
余老爹摇头道:“今儿不是秦少爷下场么,玉珠小姐和少爷大早上就出了门,说是送秦少爷下场,这会儿,怕是去铺子里了吧。”他话刚说完,就瞧见崔宇转身就走,一会儿就没了人影,不由得莫名奇妙。
崔宇二人又急冲冲地奔到同仁堂,又问了钱掌柜,他却说玉珠今儿未曾来过。听到此处,崔宇却是急了,讶道:“这可怪了,两头都不见人,她还有旁的地方可去么?”
钱掌柜虽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对玉珠如此关注,但还是笑着应道:“崔少爷您别急,秦大夫在京里认识的人也不少,怕不是路上有人请了去看诊了,晚点自然能回来的。”
于是崔宇又寻了椅子端坐在铺子里候着,每隔一会儿他就起身到门口去张望一番,瞧不见人来,急得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挠头,崔宇素来稳重端方,何时有过这般急躁的举动,直把钱掌柜看得啧啧称奇。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眼看着就要黑了,依旧不见玉珠的身影,待到顾咏也放衙来了铺子,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几人一合计,都觉得玉珠出了事。
顾咏想起前些日子不好的预感,赶紧让元武去寻曹家兄弟过来询问,谁知那曹家兄弟暗中护了玉珠一些日子后,见毫无异样,这两日竟出城去了乡下,根本就不在京里,气得顾咏直想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