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崔宇大婚
因玉珠到底是未出阁的闺女,不好抛头露面,这婚事便交由崔氏来主持。崔氏少不得要唤上崔家女眷过来帮忙,伺候的下人也多是从顾府拉过来的,训练有素,使唤起来也得心应手。
沈家这边,沈老太爷特特地从城外赶了过来,老太太虽然也想来凑热闹,却被沈老太爷给拦住了,寻死觅活地闹了一通,依旧没能进城。沈家二房也悉数出动,二老爷话不多,在前院寻了个位子安安分分地吃酒,邓氏则拉着女儿儿子满院子地乱转,想趁乱顺手牵羊摸点东西回去。
可这回却偏不如她意,阖府上下,到处都是人,也不知崔氏从哪里找来的下人,一个个眼睛比针还尖,她好几次刚伸手,就被人死盯住,还过来笑嘻嘻地问她有何吩咐。邓氏脸皮再厚,也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再下手,只得讪讪地走开来,心里头却把那人骂了个遍。
玉珠在后院招待女眷,她极少与京中的贵女名媛们接触,也不晓得要做些什么才好,初时颇感吃力。还好崔氏早有预料,特意遣了两个亲信的丫鬟在一旁帮忙,斟茶倒水,闲聊些家常,气氛倒也融洽。
但难免还是有些不省心的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夫人听得玉珠善治不孕的谣言,拉着她一个劲地问起求子的事,意真言切,却让玉珠哭笑不得。少不得也有自持身份瞧不上玉珠这种半路上冒出来的千金小姐的,言辞间难掩鄙夷。玉珠只通通装作没瞧见,端着架子,该说话时说话,该微笑时微笑,倒有几分将军府千金的气派。
未及,花轿到了,外头顿时热闹起来,后院的女眷们也跟着有些兴奋,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早打发了丫鬟去前头探听消息,几个少妇打扮的女人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偶尔瞥一眼玉珠,哧哧地笑。
外头的崔宇却是风光得很,穿着簇新的红绸衣被人拥着上前去踢轿门。他活到二十六岁,这才头一回成亲,却比那些半大小伙子还要拘谨些,脸上红红的,小心翼翼地连踢了三脚,仿佛生怕惊到了轿里的人。
一旁候着的下人赶紧帮着掀开帘子,朝他和新娘手里一人塞了一截红绸,隔了两三尺远,一步一步地引着进沈家大门。崔宇偷偷地打量新娘子,约莫有他下巴这么高,偏瘦,头上盖着红盖头瞧不见脸,只看见红绸的另一端的纤长雪白的手。崔宇的心里微微颤了下,有种奇异的触觉从脚底升到他的指尖,酥麻而颤栗。
大门口早备好了火盆,崔宇隔着绸带牵着新娘,二人一齐跨过火盆,一旁的司仪高声地说着吉祥话,崔宇脑子里空空的,只瞧见面前一抹艳丽的红,却是丝毫听不清周遭的声音。
大厅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沈老太爷笑呵呵地坐在最上头,沈将军则坐在另一旁,脸上却复杂得多,分明是带着笑,眼睛里却有泪光闪烁。
待小夫妻礼成,沈将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老泪纵横,又怕旁人瞧见了笑话他,偷偷地别过脸去用袖子拭干。顾咏在下头瞧着,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
待将新娘子送入了洞房,崔宇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一贯沉稳的姿态,与众宾客谈笑敬酒,镇定自若。顾咏也帮着他应对客人,偶尔帮着喝杯酒,又悄悄地吩咐下去,将他瓶子里的白酒换成了水。
崔宇一口喝下,顿觉不对,心中一动,抬眼与顾咏对上,眸中闪过一丝感激。
玉珠这边,却是担心新娘子饿着。她听崔氏说起过,新娘子这一日大早就得起来穿衣打扮,一整日也没时间吃东西,如今呆坐在屋里,这么冷的天儿,就算是房里生了火盆怕是也受不住。
于是偷偷吩咐下去,让厨房做了些小点心,都只有龙眼大小,刚刚好塞进嘴里又不会坏了妆面。
屋里的邹小姐早饿得发晕了,见屋里没外人,赶紧让丫鬟从她贴身的荷包里掏了早备好的红豆糕出来,刚要往嘴里塞,就听见外头敲门的声音。主仆三人惊得手一抖,一块糕点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儿。
“快快快——”邹小姐急了,眼看着就要跳下床去收拾,一旁的丫鬟翠玉赶紧拦住,道:“小姐,您不能下床的。”另一个丫鬟翠兰则趴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糕点捡起来,可到底摔碎了,还剩了不少渣子在地上,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来的。
邹小姐急得直跳,四下里看了一圈,指着桌上一卷红布道:“把那个拿过来盖地上。”
翠玉哭笑不得,“小姐,那可不行,左右这渣子还不惹眼,要真扔块绸缎在地上,谁都能瞧见。”主仆二人还在争执不下,外头的敲门声又响了。
翠玉无奈,朝邹小姐和翠兰使了个眼色,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玉珠拿着托盘站在门口,还不住地朝左右看看,见门开了,立刻像条鱼一般滑进屋里,小心翼翼将门关上后,才回头笑道:“外头人多,被人瞧见了可不好。”说着,将手里的东西往翠玉手里一送,朝她笑笑,悄无声息地又开门出去。
翠玉目瞪口呆地瞧了瞧托盘里还散着热气的小糕点和一壶热茶,摸了摸额头,回头道:“方才这位,是沈家的小姐么?”
邹小姐伸长脖子张望了一阵,没瞧见人,却看到了翠玉手里的食物,顿时食指大动,赶紧招呼道:“快过来,先吃了再说。”
三两口将盘子里的糕点吃了个精光,又就着芦苇管子饮了几口热茶,邹小姐才终于缓过气儿来,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问道:“方才那姑娘,是不是十六七岁,圆脸大眼睛?”
翠玉点头称是,邹小姐笑道:“那便是了,那姑娘乳名唤作红豆,外头却是称姓秦,名唤玉珠,是京里有名的大夫,还在太医院做过一阵子御医,前段时间才辞官的。她是沈家自幼走丢的小姐,前些日子,崔…”她脸上一红,稍停了下,又继续道:“崔郎才晓得她的身份,将她寻了回来。”
翠玉闻言惊诧道:“原来她就是前些日子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秦大夫,听说她胆子可大,开膛剖肚眼睛都不眨,原本还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村姑样,没想到看起来却这么柔弱斯文。看她的样子,也是好相处的,奴婢还没见过谁家小姑子这么用心的。”
邹小姐亦跟着点头,进沈府之前,她早遣人将沈家上下都查了个遍,自然晓得府里诸人的境况,好在那烦人的沈老太太不在,二房也分了家,就是那邓氏没脸没皮,日后少不得要小心防范,至于这传说中的小姑子,她却是喜欢得紧。更何况,以崔宇那疼爱妹子的架势,她便是不喜欢,也得小心巴结。
“幸好是个好的。”邹小姐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道。
晚上众人非要吵着闹洞房,一群人中尤以顾咏喊得最欢,倒是崔宇的那群同僚,因崔宇平日里在衙门行事端方老成,少与诸人说笑打闹,故大伙儿这会子都只跟在顾咏身后起哄,并不出头。
崔宇不急不恼,只似笑非笑地瞧着顾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可别忘了,红豆还没过门呢”,顾咏立马就安分了,主动领着一群年轻小伙儿去外头喝酒,再不打扰。
第二日起,玉珠将沈府的大小事务交给邹氏,便算是了却了一件大事,总算松了口气。邹氏带过来的陪房不少,除了那天玉珠见过的两个贴身大丫环外,还有两个二等丫鬟和四个洒扫丫头,除此之外,另还有十来户陪房,嬷嬷家丁什么的好几十号人。有些在陪嫁来的庄子里,还有些就一股脑地进了沈家,将这院子塞得满满的。
但这些都已与玉珠无关了,她和邹氏寒暄了一阵,说了会儿体己话儿后便告辞出了沈府,依旧回了巷子里与秦铮作伴。崔宇对此甚是无奈,玉珠一走,他脸上就显出哀怨之色。邹氏见状,忙安慰道:“小妹打小就在秦家长大,舍不得那边也是自然,可无论如何她到底是沈家的姑娘,血肉亲情,割舍不掉。”
自昨晚上崔宇和她说起这婚礼中的银钱竟有小半是由玉珠所出的以后,邹氏对她的感情就不再是喜欢这么简单了。这京城里讨生活原本就不容易,多少官宦人家都是紧衣缩食地过日子,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一面要拉扯幼弟,一面还得挣钱营生,着实不易。这两千两银子对邹氏来说不算什么,可对玉珠来说,只怕是辛苦了这么多年的全部家当了,竟然就这么一次性地拿了出来,邹氏如何能不感动,对这妹子更多了几分亲近。
这厢玉珠回了家,先扑到床上狠狠睡了一觉,到天快黑时才打着哈欠醒过来,睁眼一看,床边趴着个毛茸茸的脑袋,玉珠会心一笑,伸手在他脑袋上抓了两把。
秦铮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眨巴着眼无辜地看了玉珠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大惊小怪道:“姐,你几天没睡过了?怎么困成这样?”
玉珠一边掀被子起身,一边回道:“认床,晚上总睡不好。还好那边的事儿都完了,咱们也得赶紧准备准备,就要过年了。”
一听到过年,秦铮顿时欢喜起来,“这两日你不在家里,我左右闲着无事,便和余老爹一道儿去集市买了好些年货回来。你快过来瞧瞧,有你喜欢的小米糖糕,特别香。”说着,便非拉着她去厨房,看他这两日的战绩。
这两个大男人竟比她还想得仔细,连过年时的鞭炮和香烛都早备好了,玉珠失望地发现,作为一家之主,她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添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