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依倒抽一口凉气,左手贴住裤袋。幸好,下来之前把打开海棺的钥匙别在身上,而不是扔进桶里,不然麻烦就大了。
虽然现在的莫依宁愿当时的自己把钥匙弄丢。
“可是来清洁海棺的?”
这是莫依头一次见到李锐川。
大街小巷都在传:李锐川面目狰狞,嗜血成性,丑陋无比,有一双如鱼般外凸的双眼,鼻子如鹰嘴勾出一个夸张的弧度,他的嘴巴更是奇葩……
不过,无论流言将他形容得多么耸人听闻,至少现在看来,他只是普通人的长相,甚至有些一般。
莫依心想,莫不是那帮狱卒在拿我寻开心?特地钻进海棺里吓唬我?可正常人不会主动爬进如此晦气的地方——不过,跟海牢的囚犯相处久了,会被同化而变得疯癫。我才在这不到一年,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更别说那些长期看守此处的狱卒。
他忽然有了胆量,上前一步,仔细打量“李锐川”,在脑海中将眼前的面孔和狱卒一一对比,可是……
没有。
他不是海牢的狱卒!
莫依冒出一头冷汗。
这人到底是谁?李锐川?不可能,淹刑已过半年,他怎么可能活下来?
“小子,你打算怎么做?”
男人敲了敲生锈的铁栏杆。
“他们原来是派小孩来清理海棺的,这样是否有些不妥?”他轻声细语地说道,“我看,你都吓坏了。”
“你、你是李锐川?”
男人用脑袋点了下右边的海棺:“不然呢,你在找然成吗?”
“然成?”
“哎,”男人长叹口气,不过语气却轻松愉悦,仿佛在说个笑话,“他死得可真惨,明明还有一口气,却活生生被那些小鱼给扯烂了肚子,肠子都被拖出去了。”
莫依大概知道然成是谁了。
应该是和他差不多时间被淹刑的人——虽然莫依先前并未听过这人。
不过,听男人的描述,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肚子,仿佛自己的肚子正在被那些牙齿锋利的海鱼啃食。
他哆嗦了一下。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男人亲眼目睹身旁的死囚被海鱼杀死,而他却若无其事地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就是李锐川!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莫依微微点了点头,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恐惧,但显然为时晚矣,当木桶脱手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处在下风。
“我们来谈个条件,如何?”
李锐川又用手指敲了敲栏杆。
附着在铁杆上的棕黄色锈迹被他敲下了一块,不知为何,莫依总觉得那就是一张已经泛黄的人皮。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李锐川,那人已没再伸长脖子看着自己,而是平静地正面朝上,双手闲散地放在胸前——他的手没有其他地方可放。
借着黯淡的日光,莫依发现,这个被关在海棺的男人脸色很好,简直像才进入海棺的人,可事实是,他刚从海里出来。
我该怎么办?
莫依双脚挪不动。
马上上去跟他们汇报李锐川没死?
“小子,你在犹豫什么呢?”
柔和的声音夹着冷风,在这道崖缝中回荡不止。
莫依低头看向安详躺在海棺的李锐川,他非常悠闲,仿佛是找了个地方来度假。
这是个连淹刑都无法杀死的武功高手。
莫依注视破旧不堪的海棺,本该规整的边角已腐朽扭曲,蜷曲成歪七扭八的模样,看上去脆弱不堪。莫依觉得,自己只要用力一踹,这个海棺就会分崩离析,碎成铁块。
李锐川如果想出来,应当轻而易举就能破坏这海棺,可他为何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
难道他没法打开海棺吗?
莫依的左手不自禁贴在裤腿上,那个如一片树叶形状的钥匙还在。
没什么条件好说的。莫依想开口说话,却害怕得不敢发声。
他只好一言不发向通往海牢上层的方向走去。
“不要后悔了。”
男人的声音依旧悠然,听上去,和莫依商量条件,并非他必须做的事。
“我为什么要后悔?”莫依停下脚步,压制住自己的本音,冷冷地问道。
“你把我从海棺放出去,我会给你因得的好处,”他娓娓道来,“倘若你不这么做,之后的人也一定会放我出去。”
“那您找他们去吧。”
“但是我不愿意,因为报偿他们太浪费时间,而报偿你不一样。”
莫依颤抖地换了口气。他发现,李锐川说话有种魔力,自己明明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可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和他搭话。
他到底打算引导我到何方……
莫依转过身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报偿我?”
死囚开心地干笑一声,随后长叹口气说道:“你对自己的家人漠不关心,没有朋友,或许有一两个,不过无关紧要,你因为惹恼了莫付桑的后代,被卫军军长莫沮关进海牢,和死囚生活在一起——”
“你从哪知道这些事的?”
莫依进海牢之前,李锐川应当已经被扔进大海了。
“是啊,”李锐川敲着铁栏杆,低声犹如自问,“我从哪知道的?”
远方的海面卷起猛烈的海风,把一股又一股大浪送到海牢,那些柔软的海水至死不渝地拍打峭壁,好似要把莫依所在的这块地方给震塌。
剧烈的撞击声填充了两人都没开口的空白,过了许久——对莫依而言——李锐川说道:“无关紧要。报偿你很容易,我会帮你把莫付桑那一脉的后代全部杀死,如何?既满足了你的渴望,对我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一石二鸟的合作。”
莫依瞠目。
虽然早知道李锐川杀人成性,可没想到,他对杀人一事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举手之劳?一石二鸟?
“我和他们没那么大的仇恨,当年年少无知,我已然接受这个教训。”
“都这情况了,还要在别人面前惺惺作态吗?”
李锐川微笑地注视黑云浓稠的天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被期待取代。
“你说什么?”
虽然恐惧,但莫依被他的话说得有些恼火。
“你心知肚明。”他说完这句话,没再开口。
莫依面色土黄。
他方才所说确实是假话。他怎么可能对那个莫家没有仇恨?
如果不是他们率先宣布自己的血液里没有流淌天莱城叛徒莫成玉的血,率先和莫成玉撇清关系,以重新求得百姓的欢喜,那如今,莫依家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莫依没有沉默,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杀其他人,只要杀了莫沮,还有那个叫莫郢笙的窝囊家伙。”
到现在,莫依都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被李锐川用武功控制了身体,否则,从来作壁上观的他怎会说那种话?
“简单。”
李锐川在狭窄的海棺中拍了下手。
莫依默默走上前,从裤袋中掏出狱长给他的钥匙,轻轻插入被铁锈塞满的锁孔,再轻轻一转,海棺打开了。
李锐川身体僵硬,缓缓从背后的出入口钻了出来。
他笑着拍了拍莫依的肩膀,“好人有好报。”便转身面朝大海。
“你出去后打算做什么?继续杀人吗?”
“不,我如今只想挑战那个曾把我打败的人。”
“依皇。”
莫依松了口气,心中的罪恶感顿时消弭许多。
李锐川冷笑一声:“放心,我不会忘记方才的约定。”
他向悬崖外迈出一只腿。
“哦,对了!”他大声说道,“没有然成这号人,我随口编的。”
莫依呆呆地站在悬崖边,看着他坠入漆黑的深海中,没多久,刚才落入海中的木桶被扔了上来,精准地落在他的脚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