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决定去附近的超市买点面包,简单对付一顿。
胃部抽搐的疼痛让我想起,上次进食还是十二小时前在火车上啃的冷馒头。
我走出家门,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去。路面新添的裂缝里钻出倔强的狗尾草,穗子扫过裤脚发出沙沙的嘲笑。
工厂宿舍楼后面的那条小路依然坑坑洼洼。
每个水坑的位置都与记忆完美重合,连倒映的星空碎片都似曾相识。
两旁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夜露沾湿的运动鞋开始打滑,让我想起七岁那年在此摔出的膝盖淤青。
我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家熟悉的超市。
霓虹灯牌缺了“超”字的走之旁,在夜色中固执地闪烁“召市”二字。
超市不大,但东西还算齐全。冰柜的轰鸣声与十年前如出一辙,制冷管结霜的位置都毫无变化。
我推开门。
生锈的门铃发出垂死的呻吟,惊动了货架间打盹的虎斑猫。
走进去,直奔面包区。冷柜玻璃上的薄雾写着某个孩子画的爱心,指尖划过的痕迹正在缓缓下滑。
我拿起一块面包。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是昨天,封口处却留着不规则的齿痕——像是被人打开又重新热封。
走向收银台。就在我准备付钱的时候,我愣住了。
收银员竟然是那个黄毛女生——不良大姐姐。
她耳垂上的蛇形耳钉换成了素银十字架,在荧光灯下泛着冷白的光。
她穿着超市的蓝色工作服。袖口挽起处露出崭新的创可贴,边缘还沾着碘伏的棕黄色。
头发依然扎成马尾。发绳是便利店常见的黑色皮筋,缠着几根耀眼的金发。
几缕黄色的碎发垂在脸颊边。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危险的针尖。随即又躲闪开来。
脖颈后的蓝蝶纹身随着吞咽动作起伏,像是要挣脱皮肤飞去。
“欢迎光临,一共五块钱。”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电子烟特有的薄荷苦涩。
似乎生怕被我直视。我看着她,心里有些复杂。
她指甲上新涂的黑色甲油已经斑驳,食指指节处有道新鲜的擦伤。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仿佛在躲避什么。
扫码枪对准条形码时微微发抖,红光在面包包装上乱晃。
我突然想起,她就是那个在我回家路上撞了我一下,还偷走了我钱包的人。
此刻她胸牌上“林小满”三个字刺得眼睛生疼,某种强烈的违和感在心底翻涌。
工牌上的照片明显不是她的样子,她是在代替别人来上班?
不过,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
收银台旁的关东煮咕嘟作响,萝卜的清香与她的烟草味形成诡异反差。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她:“谢谢。”纸币边缘的卷曲触感提醒我,这是昨晚母亲偷偷塞进书包的应急钱。
她接过钱,迅速找给我零钱。硬币从颤抖的指尖滑落,在玻璃台面撞出清越的哀鸣。
然后低下头,不再看我。发旋处新染的金发已经褪成稻草黄,与原生黑发形成尴尬的分界线。
我拿着面包,转身离开。自动门打开的瞬间,夜风卷着她的低语钻进耳朵:“对不起...”
我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指责她。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也许她也有她的苦衷。
面包袋在掌心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是无声的控诉。
我只是照常付费,随后走人。身后的电子门铃又响了一声,不知是进客还是她追了出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手里拿着面包。包装袋上的水汽凝结成珠,顺着腕骨滑进袖口。
心里却还在想着不良大姐姐。路过废弃车棚时,某辆生锈的自行车突然倒地,巨响惊起满墙爬山虎的震颤。
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坏人。掌心的厚茧位置与常年握笔的人完全重合。
只是有些迷茫,有些无奈。
我的制服胸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笔帽上刻着某重点高中的校徽但也只是这里的重点罢了。
也许,她只是生活在这个小地方,被现实逼得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
路灯突然闪烁起来,把我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压扁,像场荒诞的皮影戏。我咬了一口面包。
过量的防腐剂味道在舌尖炸开。面包的味道很普通,但在这个傍晚,却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吞咽时喉结的滚动牵动后颈旧伤,那是小时候被铁门夹过的位置。
我抬头看着天空,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最后的余晖把云层烧成熔化的铁水。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橙红色。
有架夜航飞机划过天际,拖出的白线正好穿过童年时指给浅雪姐姐看的北极星。
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不知谁家的蓝雪花被风送来,花瓣粘在嘴角,尝起来是记忆中的苦涩清甜。
回到家,我坐在床边。弹簧随着动作发出熟悉的呻吟。
手里拿着面包,心里却充满了回忆。面包屑掉在床单上,形成小小的星座图案。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总是会在茶几上放一些糖果。
彩色玻璃纸折成的千纸鹤,翅膀上还沾着我的口水印。那是她偶尔从食堂带回来的“奢侈品”,说是留给我放学后解馋。
有次浅雪姐姐偷偷塞给我酒心巧克力,醉得我在她床上睡到日上三竿。
那些糖果总是用彩色的玻璃纸包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一颗颗小小的宝石。
现在它们应该还藏在衣柜顶部的铁盒里,和爸爸的劳模奖章躺在一起。
我想起了爸爸,他总是穿着那件工作服。后背被汗水洇出的盐霜绘成模糊的地图。
双手布满了老茧,指节粗大得像树根一样。有次他用手掌丈量我的身高,老茧刮得我后颈发痒,笑闹间撞翻了浅雪姐姐送来的纸做的茉莉花。
他每天清晨五点就要出门上班。旧闹钟的铃响像钢锯切割神经,总在第三声时被妈妈匆忙按掉。
直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家。我总在门后数他的脚步声,从三楼到五楼共有48级台阶,他的脚步比旁人重三拍。
他的工作是操作一台老旧的机床。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金属碎屑。长时间的劳作让他的身体变得疲惫不堪。
但每个周末还是会把我架在肩头,去厂区后墙看偷偷生长的蓝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