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小女孩笑了，露出自己吃糖蛀坏的两颗小米牙。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又要去哪里，踩在法庭门口不锈钢制成的门槛上前后摇摆着，两颗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好奇地端详着眼前的一切。
“你妈妈呢？”楚清歌回头没有看到莲英的身影，才发现只有小女孩一个人。
小女孩嚼着不知道从哪拿来的泡泡糖，吹了个粉红色的泡泡，“好像去找爸爸了。”
莲英去找孙连了。
楚清歌和裴景安同时想到上次，莲英去探监的时候对孙连的打骂，脸色微变。
楚清歌一把抄起小女孩就跑。
莲英和孙连并没有走远，他们在法院后面的停车场。
停车场周围种了几棵高大的柏树，只可惜种得太靠边，中间的一大块场地直直地暴露在盛夏的骄阳之下，粗糙的彩色地砖蒙了尘，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鲜亮颜色。
警车的门开着，散开车里被太阳炙烤积攒的暑气。
“爸爸妈妈！”小女孩在楚清歌怀里，看到莲英和孙连便挣出半个身子去，短短的手臂挥舞着。
停车场不是法庭，小孩的声音随即随风散在空气里，没有传到远处的人耳中。
楚清歌把她放下，牵着她的手，慢慢走近。
莲英看起来和上次见面时完全不同了，倒是孙连，依旧是眼睛舍不得从莲英身上离开，有些懦弱，又有些无言以对。
“房子我已经交出去了，”莲英站在他面前，阳光下她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拿这样的钱买过来的房子，我住着不踏实，也怕损小宝的阴德。”
孙连讷讷抬起头，“小宝……小宝还好吗……”
“好不好的，反正我总不会饿着她。有你这样的爹，以后编制什么的，可能是考不了了，现在学习也不好，随便吧，以后能找份工，自己养活自己，就算了。”
莲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吹着泡泡糖的小女孩，嘴角的笑意有些勉强，“你放心，我会把她带大的，虽然她以后没有爸爸了，但她还有妈妈。”
“莲英……我……”面对讯问时还硬骨头的男人，突然垂下头，蒜头鼻狠狠抽了一下，食指在鼻子下面狠劲搓了搓，“那你们以后……怎么生活？”
“我已经买了车票，准备带她回老家，A市太大了，没有我们落脚的地方。我已经看好了，回老家进工厂，帮人家打包，一天也能有几十块钱。做得好了，当上熟练工，一个月的生活费不成问题。”
“那、那我……”
“你要是以后……”莲英顿了顿，大抵是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但还是说，“要是能改造好，就来找我。要是不行……那就算了。”
“莲英……”
“孙连，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签那些通知书了……”莲英摇摇头，还是笑着的，只是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在化了妆的脸上，冲出两道深深的沟壑，露出下面泛红脆弱的皮肤来。
“对不起……”孙连的手慢慢抬起，想要抚摸莲英的脸颊，在中途，却被法警阻止了。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共患难的女人，泪湿脸庞，“对不起……我不该……”
漠然又怯懦的男人，终于禁不住抱头，嚎啕大哭，“我不该沾这些东西啊！我不该……我该死……”
人在没有面对最坏的结果之前，永远有那么多的侥幸心理。
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对自己足够忍让包容，觉得犯错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只有我一个人会落得如此下场。
唯有当这个结果发生了，才开始后悔，原来自己之前走出的每一步，都踏在别人的底线上。
在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之前，放稻草的人还是有机会后悔的，骆驼也本来有机会活下来。
莲英望着在自己面前悔恨不已的男人，这个人，在她曾经在这个吃人的城市惶惶无依的时候，给过她温暖的臂膀。
那时候的这个人，不算高大，肩膀有些瘦窄，可是那口牙是洁白的，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两排漂亮的小贝壳。
如今染上了黄黑的渍，就像他已满是泥淖的人生。
再也洗不掉了。
莲英仰起头，日头很大，落在她眼中，却觉得日光惨白。
她笑起来，像是为她终于解脱的人生——
不用再为戒毒所不知何时寄来的家属确认通知书勃然大怒，不用担心每天睁开眼就减掉一笔的房贷，不用看着记账本上天价的柴米油盐钱发愁。
也不用再匀不出一个好脸色给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以至于要面对女儿怨恨的目光。
可是笑着笑着，嘴角便撇下来。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尾滚滚而下。
蹲在地上的男人像濒死的野兽般哞叫，拳头一下一下擂着自己的后脑。
直到一个稚嫩的童声传到他耳中。
“爸爸……”
孙连如遭雷击。
从双肘间抬起头，好几个月没有见的女儿站在自己面前。
今天的女儿很漂亮，虽然因为营养不够，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削些，头发也稀稀拉拉的，相比于肩膀，头便显得有点大，像一只棒棒糖。
可是落在孙连眼里，却是天使一样的存在。
小小的女儿不明白，那个明明十几分钟之前看起来还好像一个英雄一样的爸爸，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于是声音便有些怯生生的，“爸爸……你怎么了？”
“小宝……小宝，”孙连慌乱地拽起衣角，用力抹了两下脸，抹干净上面的泪痕，两只手有些颤抖。
却想起法警刚才的阻拦，转头哀求正盯着他动作的两位法警，“警官……我、我女儿，她是我女儿……我能不能……能不能……”
他是个那么卑微又肮脏的人，用毒品毁了那么多家庭，却在此刻，乞求能有一个拥抱自己女儿的机会。
两个法警交换了个眼色，各自望向别处，靠近孙连的那只手轻轻戳了孙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