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尖刚放下去。
周朝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是周建军，他爸。
上一次接到男人的电话，还是王艳秋手机没电，用他的打过来。
父子两人得有五年没讲过话了吧。
周朝摸到红色挂断键，没来由的，目光转向身边正在大口吃毛肚的林青蕊，她在他身边总是没有女孩子的形状，喝饮料要喝到打嗝，去卫生间还会跟他要纸。
明明他从来没跟她要过，每次见面都要洗头。
一眨眼，当初的玩伴就变成离巢的鹰，要到远处去了，今晚这顿饭吃完，以后不知道还能聚几次。
道路不同，失散是早晚的事。
周朝拿起漏勺，舀起沉底的土豆片。
她很爱把土豆擓碎拌饭，但一定要煮到面，不爱吃生脆的。
“哦，谢谢。”女孩大大方方推过碗，让他盛菜，眼睛又很尖，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手机在震，“周叔打电话来了，你不接吗？”
周朝闻言放下漏勺，迟疑片刻，推开椅子站出去。
出门时下意识回看——
林青蕊埋头捣土豆，还舀了点汤进去搅拌，呢子外套披在椅子，头顶冒出火锅袅袅的蒸汽，穿着卡其色雪地靴的脚交叉放在桌底，肩头粘着一根漆黑的发。
周朝从肺腑叹出气，眸光晃了晃，折回来捻走断发，站到外面走廊接通电话。
他没做声。
周建军也没做声。
父子二人的默契从来是用在互相较劲上。
“喂，你有在听吗，周朝？”
许久，周建军僵硬的声音从听筒那方传来。
怎么说呢，太陌生了，周朝皱眉，靠到墙壁，倚着。
不知道别家的父子是怎么相处的，他们家好像只有当陌生人才能勉强维持和平，周朝不知道他爸打电话做什么，他只是觉得烦，还有点心凉。
“周朝？”
男人又喊了一遍，仿佛审问罪犯。
周朝“嗯”了一声，“是我，怎么？”
周建军陷入沉默。
通话时间来到1分27秒，父子一番僵持终于开始讲正事。
周建军问他还记不记得黎暗，就是以前寄住在老房那个小孩。周朝回，记得，怎么？周建军问两人私下有没有来往。周朝回，有啊，怎么？周建军说他出事了，问周朝前晚在哪，有没有见过黎暗。
周朝笑起来，“前晚我在哪？”
“很好笑吗，严肃点。”
“周警官，前晚我跟补课老师待在客厅，从七点到十一点，您没看到吗？”
周建军语塞。
他前天晚上八点回过一趟家，接到电话后十点半来局里，完全没有印象，不过周朝一说，他好像又记起来了，儿子和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坐在客厅，确实是在补课，他进进出出，只跟妻子说过两句。
周建军又问：“你和黎暗关系怎么样，清楚他的私生活吗？”
“挂了。”
虽然已经对父亲不抱希望，可几年了，头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就是为了别人的儿子？
“有人报警，说黎暗入室盗窃，还把屋主打进icu。”
“……要判？”
“要判。”周建军又补了一句，“证据确凿的话。”
目前人还没抓到，他母亲江慧敏听到消息昏倒了，也问不出什么，只是说她一直给黎暗很多钱，她儿子不可能为了钱去偷，不可能。
周建军希望周朝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劝黎暗自首。
哐——
周朝挂掉，阖拢手机放进裤兜，出神地看着拐角摆放的发财树，那上面贴着一张红条，上面写着四个字：出入平安。
服务员端着盘子上楼，里面是加的菜，两盘鸡翅、三盘虾……周朝开门，跟在服务员身后，自然而然站到林青蕊旁边，俯身隔着一臂的距离说道：“青蕊，我有事先走。”
“周叔叫你？”
“是。”
“你吃饱没有？”林青蕊转过头，吃得正高兴的样子，棋子般的眼睛含着一点晶亮的笑。
“差点儿。”他说。
女孩端过南瓜饼，就着盘底的吸油纸包起，塞到周朝手里，“那再吃点。”
周朝眼睛弯起来，定定看她一会儿，穿起衣服离开。
其实这是一个机会——只要在林青蕊面前说黎暗犯事了，得判刑，那么这个竞争对手就彻底没戏了，林青蕊的脾气，或许会想办法救黎暗，但绝不会再跟一个罪犯往来，她家也不允许，可是周朝又想，他不是要赢过黎暗。
林青蕊马上要去香港的大学面试，这个节骨眼，就是天塌下来他也得挡在她前面，撑住。
最好藏起黎暗的事，瞒到她凯旋归来。
最好她永远也不知道，这样就永远不会难过。
……
周朝问了几个人，没费什么力就得到黎暗的消息。
长明就是这样，或许所有地方都这样，一条道有一条道的规矩，他们这圈人，玩惯了，年纪不算小，但也说不上多大，正是无法无天没人敢管的年纪，大人想问话完全是无用功，只有一起玩的人说得上话。
这也是周建军知道黎暗出事后第一时间找他的原因。
周朝没别的本事，只是在同龄人里很混得开。
“小鹏，叫黎暗打电话给我……不想用手机，随便找个电话亭就行，我等着……告诉他，今晚12点以前接不到电话，后悔的不是我，让他想想家里，想想他妈，别做蠢事。”
周朝坐在建设广场的台阶，怀里有烟，没抽。
熄灯了。
环卫工人拖着垃圾桶离开。
裤兜震了震，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
男生松了口气，接起，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信你会偷东西，你肯定有你的苦衷，但我说了不算，投案自首，配合调查，我爸盯着，没人敢冤枉你。”
黎暗的声音像一缕幽魂，冷冷的，捉也捉不到，“林青蕊在你旁边？”
“不在。”
周朝点着烟，仰头，“放心，我不会跟她说。”
黎暗没吱声，但也没挂电话。
周朝一口接一口抽烟，没两下，一支就吸完了，他踩灭烟蒂，想着怎么才能劝黎暗自首。明明该烦恼的是闯祸的人，但他心里也说不出的闷燥，脑海里翻涌出一些事，浑身都不是滋味，像是有蚂蚁在爬。
一直都是这样。
他受够了当警察的儿子。
老师偏爱，同学尊敬，全都是屁，所有人都对他戴着面具，当面笑，背后也笑，虎父犬子，瞧瞧周建军那个儿子，呵呵，这就是当爹的太狠了，轮到儿子就……包括家里那帮子亲戚，所有人待他好，都是因为他是周建军的儿子，惧着，贬着，也盼着能捞点好。
以为他是爱打架，爱叛逆吗？
对他好的大部分是虚情假意，可恨他的却全他妈是真的。
隔三差五就有人堵在学校门口找他，有些是犯人的小孩，想报复，有些是听说他是警察局长的儿子，想见识见识。
想要不受欺负或者不同流合污，就必须亮出拳头。
可只要亮出拳头，回家又会挨揍，哪有人会不分青红皂白往死里揍孩子的……他妈总爱说林青蕊害他破相，额头多了一道疤，可要是真心疼他，怎么不心疼他后背和腿上的那些疤？
替林青蕊挡刀，他周朝心甘情愿。
挨亲爹的棍子……有种把他打死。
周建军一辈子都在破案，立功无数，却从没想过，自己手上最大的冤案在谁身上。
又来了。
那种头上罩着塑料袋，拼命呼吸肺部却还是缺氧的状态。
周朝感觉现在劝黎暗自首的自己，变得和父亲一模一样。
他恨这种感觉。
就好像父子的血脉再怎么割也不断。
男生望着暗红色的天际，握了握拳，“黎暗，你逃吧，逃个五年十年过了追诉时效再露头，一样能活，喜欢当过街老鼠就去当，只是别想再见她，一辈子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