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楼的热闹,温婉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夜她吃了药,早早便睡下了,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醒。
听人说起,才知道昨夜楼中出了这样一档子事,但是这种闹剧原与她无甚干系,温婉便没有在意。只是之后连着两天,崔简都没有再出现。
后来听曹都知说起,才知那夜前坊的事竟闹到了圣听之前。
舞弊之事事关重大,圣上让崔简主理此案,所以这段时间他怕是都没有什么功夫到三曲巷来了。
支摘窗开了一半,糊窗的霞影纱上沾了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桃花花瓣。
淡荡春光透过窗格照进屋内翘头书案上,白玉香炉中的沉水香即将燃尽,屋内余散的缕缕轻烟仍是清香醉人。
曹都知来时,温婉正对着一碗苦药汁子犯难。
她人还没进门,打趣的声音便已经绕过屏风到了屋内。
“听说这里出了个小西施,我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话音落下,人已露面,温婉一抬眸,话还没来得及说,曹都知便佯装一脸惊讶地捧住她的脸,啧啧叹道:“还真是个病美人,小西施啊。”
温婉这几天缠绵病榻,并没精力说笑,闻言只是羞赧地一笑。
外头那些传言她都已经听说了,心虚得很,她怎么配与西子比肩?
曹都知又捧着她的脸爱不释手地端详了一会,方才道:“婉儿,那夜的事情,十娘都跟我说了,当真是惊险。”
她说得正是那夜盈香阁的事。
“虽说当下蔡刈碍于崔世子不敢再对你怎么样,但时移世易,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会如何?虽说咱们南曲不像北曲那般混乱,但是只怕个万一?”
“按照蔡刈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只恨没机会,若有机会,定然会十倍百倍地报复你。如今小西施的名号已经传开,好事狂徒岂能没有猎艳之心,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
对蔡刈,温婉本就心有余悸,更是此生都不想再看见那个人,曹都知说的万一,不能不令她害怕。
“都知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身契还在十娘手里,没有路引也跑不了多远吧?”
“谁要你跑了?”闻言曹都知只当是对牛弹琴,笑这丫头心实,竟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只能直言道:“你多哄着崔大世子一些,让她为你赎身啊。”
温婉咬了咬唇,低着头没说话。
见她这样闷声不吭,曹都知也不急,徐徐道:“一枝无主的香花,束于闹市,只恐命不久哉……就是在他身边做个外室,也算有个荫蔽不是?”
温婉这孩子的性格没人比她清楚,脸皮薄,嘴又闷,这样的女子在三曲巷是吃不开的,年轻时还能凭美貌支撑一阵子,可新鲜的花层出不穷,争奇斗艳,饶是牡丹也没有常开不败的。
温婉脸上一辣,有些赧然地低头把药喝了,苦也顾不上了。
见她如此,必是不好意思,曹都知叹了口气道:“罢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还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才行,我料你这锯了嘴的葫芦也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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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巧的是,曹都知所说的这个契机,当夜便悄然而至。
晚饭时,曹都知派人送来了礼泉坊的毕罗和廖记羊汤。
温婉病了这几日,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这会看到这些市井小食,顿时食欲大增。蟹黄毕罗汤浓味厚,樱桃毕罗香甜可口,加了胡椒的羊汤又驱寒暖身。
好好吃过这一顿饭,发了发汗,温婉剩下这点病气,也都随着汗水流走了。
日影西斜,夜幕低垂,映雪湖穿三曲巷而过,静水流深,湖面上桥影流虹,两侧绛楼朱阙,翠帘难卷春深。
洗了一个热水澡,温婉刚拢好被子准备睡觉,却忽然传来敲门之声。
屋内再无别人,前次之事令温婉心有余悸,于是她隔着门问:“是谁?”
“是我。”
崔简的声音清冷,很好辨别,听出是他,温婉才敢将门打开。
进门后的崔简直奔床榻而去,只脱了靴子,便直挺挺地躺下了。
温婉有点懵,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走到床边试探着攘了他一下,“世子?”
他伸手拉过一角被子,语带倦意道:“别吵,让我睡一会。”
这几天,连夜提审了涉案的书生好几百多人,崔少卿就没怎么合眼过。公廨里是一堆大老爷们,又几日没有洗澡,汗臭加脚臭味让人难以入眠。
崔简实在有点扛不住,回竹坞的路又太远,索性连个随从也没带,只身来了三曲巷将就一宿。
他都发话了,温婉自然不敢惊扰他,轻手轻脚地拿出安神香放进香炉里点上。
睡到下半夜,温婉还盯着床帐上振翅欲飞的仙鹤发呆,心里琢磨着曹都知白天跟她说的话。
屋内极静,静到只能听见身旁之人的呼吸声……温婉耳力还不错,正欲闭上眼尝试着入睡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门栓脱落的声音。
“啪嗒”一下,她猛地睁开眼,朝帐外投去目光,紧跟着,又传来一阵极浅极浅的开门声。
她刚准备直起身叫人,身旁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搂住,另有一只手则捂住了她的嘴。
不知何时,崔简竟已经醒了,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温婉一寸横波里惊恐沉下,懵懂浮出,讷讷地点了一下头,便缩到了床角。
崔简悄声下床,无声地躲在月洞隔断的一侧,用纱幔遮挡身形。
没过多久,一个提刀的人影蹑手蹑脚地逼近床边,刀光闪过之时,暗处露出一双锋锐冷峻的眼睛。
杀手意识到身后有人,大惊转身,下意识地轮刀去砍,却不料崔简身手矫健,闪身躲过这一劈后,顺势截住了杀手腕骨,轻松便下了他的刀。
崔简一脚将刀踢开,扼住此人咽喉将其抵在墙上,厉声问:“雇你的人是谁?”
却不料一句话才问出口,那人便口吐黑血,一命呜呼了。
这是杀手惯用的套路,刺杀失败就立即自杀。
崔简皱了皱眉,将死鱼放下。
他今日来三曲巷,原是一时兴起,但此人有备而来,很明显不是来杀他的。
思及此,崔简迅速转身回到床边,轻纱薄帐后,少女背靠着床板,怀里紧紧攥着一床被子,正惊慌失色地看着他。
“死,死了吗?”她问。
“嗯,服毒自尽了。”
温婉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幸亏她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否则真的要当场吓晕过去。
夔州大水那年,遍地饿殍,她被卖到京城来的路上,十几个女孩子也死了一半……遥远的记忆被拉回到脑海里,温婉忍不住发抖,这几天,真是过得比过去几年还要精彩。
见她还算淡定,崔简略放心了些,看来她也不是那般弱不禁风,一点人间烟火气不沾的娇花,见了死人也没有神情失态,这样一看,倒是有点西子风采。
“他是来杀你的?”
想到崔简这样的高官,有仇家寻仇只怕也是常事,所以下意识的,温婉便觉得此人是来行刺他的。
“嗯。”崔简点了点头,认下了这桩刺杀案的苦主,省得她害怕,终日提心吊胆。
沉默了一会,崔简又道:“这里不能待了,你愿不愿意跟我?”
温婉一时竟没能回过味来,什么叫这里不能待了?
崔简凝眸看着她,“你若愿意跟我,我便赎你出去。”
……
他怎么突然?
就在不久之前,温婉还在考虑这事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不等她琢磨出门道来,崔简便自己提出来了。
这实在是令她有点意外。
只是屋内还躺着一个死人,这个时候提此事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为什么啊?”
好死不死的,温婉多嘴问了一句。
崔简不由挑了挑眉,“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是……”温婉拉住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住这一线忽然照进来的生机,“我愿意……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