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箬才跪了没一会,院子里又冲进来几个婆子并一个小厮。
她惊得大喊,就要起身逃跑,却不料来的这个廖嫂子是在后山管竹林的,她腿脚极其利索,本来在山路上就如履平地,更遑论此处平坦的石板路,两步上前就摁住了碧箬,又随手从花坛里抓了一把带草的泥粪,塞进了碧箬口中。
“摁住这个小蹄子!”
廖嫂子咬着牙与几人合力将碧箬按在长凳上。
这几人动作极快,三下五除二便卸去了碧箬浑身的力气。
温婉早知道今日之事没那么容易结束,便一直坐在屋里等候,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麻烦就找过来了。
她扶了扶有些发晕的太阳穴,起身出去。
蓝沁施施然从众人之后走了出来,对身边拿着板子的小厮道:“夏竹,打吧。”
不由分说,几下板子便已经落在了碧箬的臀上,隔着老远,温婉都能看见葱绿色绸缎上沁出的殷红血色,她连忙出声喝止。
“住手。”
蓝沁等的便是她这句话,当即唇齿噙笑,这才抬手示意夏竹停下,端庄地转过身去,朝向温婉。
这几日,她一直端着身份,虽好奇这翠琅轩里住着的妓子究竟长什么样,但终是未踏足此地,她嫌污了自己的脚。
今日被赖富家的一激,她心里得意得紧,便摆足了款大喇喇地来了,可乍一看见温婉的脸蛋,还是被晃得愣了半晌。
她一向自负美貌,觉得这园子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都艳不过她,可立时面对这样一张皎月似的面孔,竟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蓝沁隐隐觉得不妙,但还是将虚态掩住,表情仍是泰然。
“温姑娘,我知道你要给碧箬求情,其实她今日在厨房大闹这一场,打伤人,糟蹋了饭菜其实倒也罢了,只是刚刚听人来报,她摔坏了一套汝窑的碗碟,那套碗碟是去岁年节东宫的赏赐,冒犯皇家,别说打她几下,就是打死了也是她该受的。”
“姑娘,我没有……”碧箬心惊不已,打人摔东西不假,可什么汝窑碗碟……她压根就没在厨房看见过汝窑的器皿。
温婉此时却已遐思飞去,整个人僵在原地,木然地盯着蓝沁的脸,良久说不出话来。
蓝沁却以为自己的话震慑住了温婉,心下免不了得意,接着道:“蓝沁蒙世子爷厚爱,忝承管家之职,说句不当说的,这内宅之中,奴婢若是枉顾尊卑,没了规矩,是要出乱子的。温姑娘心善,这才怜悯她,可你们相处的时日毕竟还短,她们表面上老实听话,谁又知道背地里如何?驾驭下人,可不能念什么平日里的情分,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温婉回过神来,垂眸片刻,心中有了计较,这才平静地望着她,“原来你就是蓝沁……那依你之见,碧箬该如何处置?”
蓝沁唇畔凝笑,端起架子道:“照旧例,打二十板子,扔出府去。”
温婉点了点头,不以为然,“那她还剩多少板子没打?”
蓝沁自己不说,推了夏竹出来。
“打了七个,还剩十三。”
“温姑娘问这个作甚?”
温婉慢慢走下台阶,语气淡然,“一则,是我御下不严,剩下的板子,理应由我来替她受,二则,至于打完板子要不要把碧箬扔出府去,等世子爷回来,再讨他的示下。”
“温姑娘。”蓝沁嗤了一声道:“打发一个丫鬟,还需要闹到世子跟前,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温婉不急不躁道:“那我问你,这竹坞到底有几个主子?”
蓝沁面皮一臊,“自然只有世子一个。”
“那我讨世子一个示下,有何不妥?倒是蓝沁姑娘今日一番作态,颇有些越权之嫌?”
蓝沁被她说得恼羞成怒,却一时语塞。
温婉说着,已经走到蓝沁跟前,见她并没有认出自己,只漠然地望着她,倒也不急着与她旧事重提。
“碧筠,把碧箬扶起来。”
“明白。”
碧筠将碧箬扶起后,不等众人回神,温婉便轻盈地趴在了碧箬刚刚趴过的长凳上,看也不看拿板子的夏竹,便道:“你打吧。”
她楚腰纤细,趴下时腰肢竟还没有板凳宽,围观的众人皆心想,这般柳弱花娇,只怕受不住夏竹的板子。
碧箬碧筠当即都跪了下来。
碧筠道:“姑娘不可,若是伤了筋骨,等世子回来,该如何服侍?”
温婉知她这话是为了让夏竹有所顾忌,当下顺着她的话对夏竹道:“你只管打,等世子爷回来,我绝不多说你一句。”
她料定夏竹不敢动手,说这话只是为了激蓝沁,瞧着她这人轻狂,有小聪明但明显只顾一时之气,所虑却不长远。
可她这样的在春江夜,却是杜妈妈最喜欢的,只要加之以威慑,施之以恩惠,就能乖乖地听话。
当下她已经在众人面前摆了谱,若此时退了,只怕日后长长久久都不能甘心。甚至觉得自己失了威信,会丢脸于人前。
碧箬是个直肠子,哪肯让主子替自己受过,说着便要推了温婉自己再爬上去,“姑娘,求您别这样,奴婢有罪,奴婢该打,可奴婢绝对没有打碎什么汝窑碗碟啊……”
刚刚夏竹那几下,抡圆了力气,每一下都足以皮开肉绽,碧箬此时面如金纸,疼得大汗淋漓,已经站不住了,说话也是喘吁吁的。
碧筠心疼,又怕她坏了温婉的事,便将她拉至一边。
那厢,夏竹的确一直不敢落板子,蓝沁气不过,夺过夏竹手里的板子,直直地落在温婉身上。
她存了狠毒心思,板子刻意往上移了三寸,欲打在温婉腰上,却不料温婉腰太细太薄,她这第一下竟落了空,磕到了长凳的凳沿上。
众人皆惊恐地望向她,一时也不知道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这板子从来没有往腰上打的道理,要是这样,人还不残废了?
蓝沁姑娘不会如此恶毒吧?
瞧见众人意味不明的神色,蓝沁才有些心虚后怕,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要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打残了,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蓝沁微微后退了两步,只当刚刚那一下不过失手,这会才是真正瞅准了位置。
众人这才放下一颗心,也是了,蓝沁姑娘从未拿过这板子,手生打错了也是正常,头一次劈柴还有劈不准木头的呢。
碧筠没想到蓝沁果真如此大胆,忙扑到温婉身上,想替她拦下,却又生生被几个婆子掰扯拉开。
她涕泗横流,愈发哭得大声,只因刚刚在屋里,姑娘交代过她,要把院子里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果然,这会子,翠琅轩外洒扫庭除的丫鬟婆子都丢了手里头的伙计,躲在垂花拱门外头看热闹。
打人的板子乃是黑檀木所制,材质硬重,原是为了落在受罚处自添三分力,可蓝沁毕竟是女子,举起来就已经很吃力,不说又狠命盖了两下,全部力气霎时耗尽。
可就这两下,也足够蓝沁胸中痛快了,喘了两口气,面露狰狞之色,正欲再打,垂花拱门后传来一个低沉清贵的男音:“你们在干什么?”
看热闹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水纹镶滚雪锻圆领袍的男子正负手站在台阶上,一个个吓得全都跪了下去。
崔简踏进翠琅轩,瞧见这里头乱哄哄的,哭得哭,闹得闹,个个表情不一,不禁眉头深皱。
尤其是看到那长凳上的美人,面容怏怏,气咽声丝的模样,眉头蹙得更深了。
怎么他才走了几天,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崔简目光如刀一般割在蓝沁持板的手上,褐色瞳孔里的冷意仿佛在睫下凝聚了一层寒霜,令人有些窒息压抑。
蓝沁吓得赶紧将板子扔了,跪了下来,眼眶里顿时盈满泪水。
她今日原穿戴得十分齐整,荔枝妆花罗裙,对襟双蝶串枝菊花纹绫衫,丁香抹胸,身段灵巧风流。
温婉来的这几日,她因存了比较之心,只往浓丽处装扮自己,刚刚与温婉站在一处,见她简素的厉害,远不如自己体面华贵,心中还有些得意。
可此时面对崔简,又自知穿着逾矩,羞愧之余甚为懊恼。
“世子……我……”
崔简的视线从蓝沁身上慢慢移开,落在温婉苍白的小脸上,神色才有些松动。
“怎么回事?”他冷着声问。
温婉艰难张口,才弱弱说了两个难以听清的字眼,蓝沁便赶忙上来抢白,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解释了一番,尤其强调自己打温婉板子也是她自己要求的。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上睫,却看见崔简眼中只有森冷,身子不禁僵了一半。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世子爷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的眼里,了无动容。
碧筠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当即跪在崔简面前,“世子爷明鉴,蓝沁姑娘实在是避重就轻,只说其一,不说其二。”
“世子爷不在的这几日,厨房格外怠慢姑娘,一应吃穿用度,恨不得克扣到底,问就说没有。今日之事,原是厨房见人下菜碟。”
“姑娘连日身上不大爽快,库房给的又是不经用的碎炭,夜里着凉受冻,风寒复起本就头晕难受,只想吃碗莲子羹,碧箬去要了几回硬是没人搭理,她见灶上炖着银耳莲子,知道是他们故意为之,气不过这才闹了起来。”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至于什么汝窑碗碟,我和碧箬入竹坞之前,也是在大户人家伺候主子的,又怎么会不认得?不知道是谁自己打碎了赖在我们头上,这欲加之罪,我们要是骨头软认了,岂不是连累了姑娘受这无妄之灾?”
温婉意识还在,只是身上发烫,嗓子仿佛架在炭火上灼烧,实在说不出话来。
碧筠一番连珠炮似的辩白,倒是让她有点佩服,其实今日这出苦肉计,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碧筠的话,算是锦上添花。
要是换了她,可说不出这么多话来。
崔简扫了碧筠一眼,让她起来,然后一句话不言,便朝温婉走了过去,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她实在是轻得离谱,方一颠入怀中,竟让崔简觉得她似乎比前段日子清减了不少,此时,少女柳眉深深蹙着,眉间沁出细细密密的清汗,明明很难受,她却咬牙忍着,一声也不吭。
“叫个郎中进来。”他吩咐完,人已经阔步进了屋。
院中剩下的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道这回他们是压错宝了,惴惴不安下唯有溜之大吉。
蓝沁被赖富媳妇扶着,走在最后头,还不死心地往翠琅轩看了两眼。
她知道,世子什么都没说,这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