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有余,云销雨霁,槐阴添绿。
静养了这些时日,温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搬了张春凳在院子里晒太阳。
自从上次闹过那么一场,再无人敢怠慢翠琅轩,家具陈设置换一新不说,又添了几个伺候的丫鬟和一个从岁寒堂调来的苏嬷嬷。
只是这半个月,崔简好像很忙,来过一次还只是匆匆坐了一会便走了。
上次三曲巷书生闹事一事,事关今年的科考,圣上知道后龙颜震怒,命令大理寺全权审理此案,限期半个月内查明真相。
而如今期限已到,不知道崔简有没有完成皇命。若是没有完成,会不会因此获罪抄家?
自上次听碧筠说了一次抄家被卖的事,温婉时不时地便会想起此事,总担心哪天崔简被抄家了,自己又要变成一件货物,被辗转卖掉。
那种噩梦,她真的一次都不想做了。
此时院子里的海棠花刚开,绿云影里,明霞织就,温婉躺了没一会,便被花褪残红落了个满身。
白昼初长,杏梢红湿,斜阳东风里,美人春睡迟。
崔简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海棠春睡图。
与海棠美人图里的温婉不同,此刻的她,眉头舒展,神态怡然,愁绪一扫而空,真是人如其名,雍容温婉。
碧筠本想叫醒温婉,被崔简抬手阻止了,示意他们不必在跟前打扰,其余的下人便也都跟着离开了内院。
崔简坐在温婉身边,见她身侧丢着一本书,便拿起来细瞧了,不过是当下刊行最兴的风月话本,想来也甚是无趣,不然怎么才看了两页,人就睡着了?
在崔简看来,人间风月,书上写的远不如眼前看到的。
温婉睡得不沉,朦胧间,便觉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一睁眼,果然对上了一双打量的凤目。
竟是崔简?他怎么这会来了?
她忙起身,只是懒起无力,鬓乱钗横,眸子里还泛着迷蒙睡意,半天也不聚焦,香腮凝雪,显出几分呆萌的憨态。
尤其是这几日养得好了,脸上蕴了肉,肌腻脂滑,犹如剥了壳的鸡蛋,染上几点落雪红梅,让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崔简喉咙发紧,目光呆滞地凝在她脸上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移开,道:“天气虽转了暖,但外头还是有风,你病刚好,怎么就在这睡?”
温婉擦了擦嘴角香涎,低眉顺目道:“中午暖和,就让碧筠给我拿了床薄被,在外头小憩一会。”
“日暖风轻春睡足,你倒是会享受。”崔简感慨,曲肱而卧,也躺了下来。
眼前乱红如雨,美人香榻,最是消乏。
“世子的公务已经忙完了吗?”想到崔简近日在忙的科举舞弊案,温婉不由担忧道。
崔简睨了她一眼,“怎么?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不是,我只是听说,世子最近在忙科举舞弊的案子,如今限期已到……”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崔简轻笑了一声,“你是怕我有负皇恩,触怒圣颜,抄家灭族连累你再被发卖?”
被戳破了心事,温婉面上有些讪讪,倒也没有否认,只是别过头翻书。
反正此人如此聪慧,说谎也会被她拆穿。
“放心好了,此案已告破,纯属子虚乌有之事,不过是书生之间相互嫉妒,生出些闲言碎语。我刚从宫里出来,陛下还夸了我,要升我的官呢。”
他不乏戏谑的口气,将此事轻飘飘地说了个大概,但个中曲折,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就恭贺世子升迁之喜了。”他抄家她落难,但是他升官跟温婉就没什么关系了。
崔简此刻难得放松,惬意舒缓,见温婉正走神,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笑道:“少看这些个闲书,圣人之言还不够你看的?”
“我又不当女进士,看圣人之言做什么?”
温婉觉得纳罕,这人怎么年纪轻轻的,沾了一股子腐儒之气。
要是女子也能科举入仕,她一定挑灯苦读,又何须他在这里好为人师?
说着,一把将书夺了回来,背过身自看。
但很快,身后便贴了个人过来,崔简已是个成年男子,身躯凛凛,脊背结实。如今三月回暖,春衫已薄,他的胸膛贴着她后背,热得像一团火。
温婉不由缬晕上脸,眼睛虽然盯着书页,却紧张地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崔简眨了眨眼,与她对视片刻,二人鼻尖亦挨得很近,温婉耳根更烫,不自在地往后避了避。偏生崔简没事人一样,唇角勾起一抹和煦如风的微笑,半点狎昵也无。
似乎这暧昧气氛里只有温婉一人而已。
“这就生气了?”
“没有。”温婉赶忙摇了摇头,这般危险的气氛,她哪里敢生气。
“哦。”崔简缓慢应了一声,略有几分怅然若失,须臾又问:“你会不会念书?”
温婉扭头再次看向他,被这无首无尾的问题问怔了,“世子此话何意?”
崔简握住她的手,道:“外面风大,咱们进屋说话。”
说着,也不等温婉思忖,便拉着她进了屋。一进屋,崔简左右看了眼,便直奔放书的黄花梨书架去了,略翻了一会,拿出一本递给温婉,“念给我听。”
他说完,人已经迈进月洞隔断,进了内室,径直倒在了床上。
温婉略迟疑了一会,看了看手上的书封页,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她这里的书都是碧筠不知从哪里打包收罗来的,绝大多数都是风月话本,诗词歌赋,总共也没有几本正经的儒书,竟也能被他找出来。
还要她念给他听,也不知道这又是什么独特的癖好。
温婉无法,只得缓步走进内室,坐到床边。
谁知还没开始念,崔简又道:“坐过来些。”
他拍了拍稍靠里的位置,神色惬意地望着温婉。
温婉依言照做,屁股往里挪了两寸,肃目,垂首。崔简微微翘起嘴角,竟掉了个头枕在了她大腿上。
温婉微微吃惊,由上自下看着崔简的脸,只见他阔面棱棱,神清骨秀,一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催促道:“快念。”
温婉忙醒过神,将书展开,挡在二人之间,强压心头悸动,郎朗读了起来。
初时字字咬得圆润,不敢怠慢,当读到“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是故虽有巧手,弗修规矩,不能正方圆”时,温婉便听见了一阵极有韵律的呼吸声。
……
“世子?”
半晌,没有回话。
当他已经睡着了,温婉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书,便听见那人闭着眼闷声道:“虽有察耳,不吹六律,不能定五音;虽有知心,不览先王,不能平天下……接着念啊,怎么停了?”
“……”
无奈,没想到他竟是假寐,温婉只能接着他方才背诵的往下念:“故圣者法天,贤者法圣……”
……
碧箬伤刚好些,却也闲不住,端着茶水一瘸一拐走到窗下,便听见屋内传出一阵悦耳的读书声。
听了一会,碧箬觉得新奇,没想到世子竟然还是个先生,逼着姑娘读书呢。
不过,姑娘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洋洋盈耳,确是好听。
她捂着嘴浅浅笑了一下,又皱着眉头,一步一龇牙地走远了。
-------
温婉也不知道念了多久的书,声音渐渐中气不足,有时眼一花,连句也断错了,她立即噤声,将书往左移了移,那人呼吸渐渐均匀,间或有微弱的鼾声,应该是睡着无疑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将书丢开,只是腿被他压住,一时根本脱不了身,只能挨着身侧软枕。
许是这长篇大论的文章将瞌睡虫勾了上来,温婉躺下没多久,竟也去见了周公。
崔简只睡了一个时辰便悠悠醒了过来。
忙了半月,崔简没怎么挨过枕头,今日这一觉,确实是好睡无梦。
刚起身,忽然发现身侧还躺着一个人,崔简扭头瞧了瞧,只见美人沉酣,帐中萦香,于是表情一松,干脆又躺了回去。
温婉的对襟外衫下,是一件红绫抹胸,胸颈之间,肌肤滑腻如鹅脂,只是她侧身斜倚时,既无峰峦,亦无沟壑。
崔简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美人未长成,除了脸,身上也无甚可观,看来还要养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