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降下,疏星两点。
回到竹坞,崔简便径直去了书房。
说来对景州之事,崔简的确是一知半解,所以离开承正殿回到大理寺后,他便调阅了当年景州地陷案的卷宗。
他这个人,过目不忘,一下午看过的东西,这会子已经在脑中圆融。
景州地陷,乃是雍和二十年的旧事。
那年夏至,景州一个叫石林镇的小镇爆发了山洪,洪水过后,整个镇子陷进了地下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近千余户人口,一夜人间蒸发。
这么大的事,景州刺史却生生按下不报,除了石林镇,周围受灾的还有数十个村镇,难民逃到了临州,事情方才传开。
圣上派工部郎中李成去调查地陷的原因,谁知他刚到景州的第二天,就因为醉酒从船上一头栽进了湖里,尸体第二天才打捞上岸。
当时的百姓都说,景州地下是有地蠹,蛀空了地壳,后来派去查察此事的官员也将景州的地陷定性为天灾。
崔简这会子回忆完,便想将自己在卷宗上看到的要点写下来,乜眸一瞧,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
“蓝烟。”他朝外唤了一声。
蓝烟就在门外候着,一般世子爷在书房里,不叫他他是不敢进去的。
是以他推门站在门外,“爷?”
崔简头也不抬,“进来磨墨。”
“诶。”蓝烟熟练地拿出墨锭,在砚台里加了些水,顶着一个方向慢慢研磨。
正磨着,外头忽然传进来细碎的说话声。
崔简凝神一听,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听见了小西施那糯糯怯怯的声音。
“我……我来给世子送些糕点。”
拦下她的人很明显是刘嬷嬷,“东西给我就行了,不是跟姑娘说过了吗?爷的书房不要来。”
崔简挑了挑眉,对蓝烟道:“出去告诉刘嬷嬷,让她进来。”
蓝烟愣神片刻,微微纳罕,但还是二话不说跑出了书房。
没过一会,一个娇小身影出现在了门槛外。
崔简不经意地一抬眸,便瞧见她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楹外一脸的纠结,樱唇抿了抿又松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声打断他的思考。
见她抬眸,她紧张地双肩都提了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崔简不由地纳闷,他难道那么可怕,为什么小西施每次看见他,羞意没多少,惧意倒是十足。
“你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崔简淡淡一句话,在她眼底,倒似千斤重的一个秤砣,压得她不敢喘息,只嗫喏地往屋子里迈了几步,走到桌前。
崔简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小美人,她眼底永远怯生生的,像一朵雨打过的海棠,有种零落娇弱的美。
“世子。”
这声音糯糯含在嘴里,平添了一丝生涩之感。
崔简朝食盒扬了扬下巴,“什么东西?”
小西施这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食盒,取出一小碟松黄饼和一盅火腿鲜笋汤。
“听说世子还没用晚饭,所以送来……”
天地可鉴,她自己是不太想来的,苏嬷嬷非说这是个献殷勤的好机会,生生将她推出了翠琅轩。
她想着,日后总归是要仰仗崔简的鼻息生活,不讨好他,等他娶了正妻,恐怕是连她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这才硬着头皮过来。
方才刘嬷嬷看她时,眼中那种轻蔑审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窒息。
崔简本来是不饿的,但是等她把食盒打开,食物的香味飘了出来,还是立马开口道:“那就吃点吧。”
温婉动作利落地盛了一碗汤出来,双手递给了他。
崔简只喝了一口,便觉得这碗汤的味道与平时喝得不太一样,很清淡,但又清淡的恰到好处。
汤浓白而表面没有漂起一层油花,应该是悉心撇过浮油。
崔简眉头微微提起,“这是你做的?”
温婉一愣,攥紧衣角小声说了个“是”。
来此之前,苏嬷嬷还告诉他,一定要找机会告诉崔简,这是她亲手做的,凸显心意,没想到她正纠结怎么开口,他却先猜出来。
这一刻,温婉倒是松了一口气。
庆幸崔简是个绝顶聪明人,倒是省了她不少的事。
待他用完饭,温婉如完成了任务一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不料崔简却忽然问:“会不会磨墨?”
她讷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会……”
崔简的眼风扫向砚台和斜靠在一旁的墨锭,“留下来磨墨。”
“是。”
磨墨倒是不难,就是不知道崔简习惯用浓墨,淡墨,还是胶墨。
温婉顺从地放下食盒,走到桌案一侧,瞧见他面前几幅字,隐隐猜测他喜欢浓墨,便开始垂首默不作声地认真研磨,却不敢细看他写得什么。
过了一会,崔简忽然开口道:“过几天我要离京。”
书房里再无别人,崔简这话,应该是在同她说。
于是温婉抬眸问:“世子要去哪?”
但又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该问的,问完这句,便立马垂下眸子,不敢与他对视。
“景州。”他毫不犹豫地答。
温婉并不知道景州在哪,只是听闻他要离开,心中不由有些怅然。
“那世子要走多久?”
说话时,小西施的眸子始终盯着脚尖,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她垂眸的时候,卷翘的弯睫随着眼睛的眨动一扇一扇,似蝴蝶羽翼一般,在她这呆板的身上显得格外灵动。
“不知道。”
他说着,搁笔又道:“可能一两月,也可能回不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温婉才抬起头,狐狸眼里满是惊讶的神色。
想开口问询两句,但似乎有所顾虑,终是咬了咬唇没说话。
崔简朝她勾了勾手。
温婉不解地往前挪了两步,却被他揽腰放到了腿上。
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当下,温婉比之从前也从容了不少。
崔简捏了捏她的脸,唇际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道:“所以我要把你一起带上。”
“世子?”
出去公干,哪有带上外室的道理?他是真的不怕被言官弹劾的吗?
不过下一瞬,温婉便觉得,崔简这么做,绝对另有目的,他这么聪明绝顶的一个人,总不会色令智昏到此等地步吧?
她明明也没有存心勾引他。
“怎么?你不愿意随侍?”
他似故意调试她,问得十分有深意。
温婉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这样不合适。”
“哦?说说看?”他问,“哪不合适?”
温婉抿着唇想了一会道:“要是被谢二小姐知道了……”
后面的话她突然收住,总觉得这样说是她在故意挑拨是非。
崔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促狭地看着她,“谁告诉你说我要娶她了?”
“世子不要开玩笑了。”
他明明和谢二有婚约,却又在外面沾花惹草。
虽说男人大抵如此,但别人不会觉得他有错,只会觉得是他身边的女子狐媚勾人。
“谁跟你说我在开玩笑了?”
崔简一如往常那般,把玩着温婉的小手,瞧见她指腹无意染上的墨迹,蹙了蹙眉道:“谢蘅兵权在握,陛下深为忌惮,我要是娶了她的妹子,圣上还会重用我吗?”
说着,他深深看了小西施一眼,露出一眸阴鸷,确实很难叫人怀疑他刚刚的话。
温婉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这样吗?
果然男人为了仕途,连婚约都可以轻易背弃,每一步都是利益取舍。
凉薄,也实在真实。
这样的一个人,要是忤逆他的意思,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室,会是什么下场,就不用细想了吧。
当下,温婉噤声不再说话。
她着实是被他这些时日的温柔给冲昏了头脑。
年纪轻轻爬上高位,崔简又岂会是良善之辈。
只是她不知,自己的表情落在崔简眼中,实在是精彩。
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整天都在想什么?他明明是想让她宽心,不必担心他会娶谢二进门,她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面上竟隐隐有些畏惧。
他真有这么可怕?
当下温婉的想法倒也十分简单。
如崔简这样的人,她只能费力讨好,才能得一息尚存。
毕竟,他可是连未来正妻都不放在眼里,如此在意自己威严的男人,他对她有兴趣,她才能过得好,他对她若没了兴趣,岂不是同样会被无情抛弃?
思及此,温婉这才慢慢地抬起了眸子,一双狐狸眼竟鲜有的露出了本该流露的魅惑。
只是明显不太熟练,那一丝单纯生涩还没完全丢开。
崔简喉间忍不住地发干,这一刻,他才知道小西施这双眼睛的妙处,真真是媚眼如丝。
温婉极力稳住气息,缓缓靠在男人肩头,那衣袍间的颤风香,一点点一缕缕盖过了她的羞耻心。
“你倒是难得这么主动……”崔简若有所思,他倒是有点犹豫,要不要带着她去景州冒险了。
可是把她留在京中,也不见得就是那么安全,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一旦他在景州出了什么意外……
当下崔简心里浮上一个念头,若是他死了,该拿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