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吉普车转过弯,胖子又发现,吉普车的后面还跟着一辆小轿车,颠颠哒哒,上下起伏,就跟在路上跳舞似的。
这条路只能通往靠山屯,而小轿车驾临靠山屯,那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啊。胖子隐隐感觉到,估计是樱田雅静来了。
“靠边,靠边。”从吉普车上跳下一人,正是公社文化站的黄小伙,等他发现从马车上跳下来的胖子,立刻满面春风:“胖哥,有外宾来看你了!”
“是不是樱田雅静啊?”胖子心里更有谱了。
“对,那个翻译说是叫樱田小姐。”黄小伙连连点头,他身上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透着一股精神劲。
这时候,后面的轿车也停下来,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人,竟然穿着一身西装。这年头穿西装都快赶上三十年后裸奔的了,十分稀少。
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那人走过来,看看道路,又看看马车,微微皱眉,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胖子见此人个头不高,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上面还油光可鉴,基本也就判定此人的身份——翻译官,而且应该是樱田从日本带来的。
两辆车上的人都走下来,胖子一看,马占山书记竟然也来了,连忙上前握手:“马书记,您又来了。”
“黄良啊,从省城来了个日本外宾,指名要去靠山屯见你,好好接待,别丢咱们中国人的脸。”马占山压低声音向胖子说道。
胖子苦笑着点点头:“马书记,您看这路就有点丢人,走对头碰就错不开车啊。”
“先别整这些没用的,想法子叫小车先过去。”马书记向马车望了一眼,然后往车老板子那走去。
胖子心里嘿嘿直笑:要是能借此把公路修上,那才好呢。
“黄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一个甜润的声音传过来,打破了胖子想得美事,只见樱田雅静穿着一身和服,正向他躬身。
胖子打了个哈哈:“樱田小姐真守信用,我们中国人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黄良代表我们村里人欢迎你的到来。”既然是接待外宾,胖子自然也就甩点词儿。
“黄先生,你的家乡还真难找啊。”樱田雅静眼中满是笑意。
胖子刚要说话,就见那名穿西服的男子走过来,特意用英语说道:“小姐,我看还是回去的好,这样的荒山野岭,不适合小姐这样尊贵的人前往。”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胖子心中暗恨:癞蛤蟆上马路,楞装进口小吉普——那啥,还真是进口的。
“田中一夫。”那个男子满脸不屑地回答。
“田中先生的姓氏很好嘛,想必祖先也是种田的,你现在居住在大城市里面,就忘记祖先的生活,用我们中国话来说,就是忘了本!”胖子对这样的家伙当然不会客气。虽然在七、八十年代,中日友好成为主流,但是胖子绝不会去低三下四逢迎外国人。
那个穿西服的田中一夫不由一愣,脸上的傲慢之气立刻收敛几分。这时候,樱田雅静柔柔的声音飘过来:“田中先生,正是这样幽静偏远的地方,才能有真正的山野菜不是?”
“嗨——”田中一夫躬身行礼,不再多言,不过从他的神色上看,还是从心底露出不屑。
胖子挠挠后脑勺,心里琢磨:你小子是找倒霉啊,跑这耍横来了,当年你爷爷都被打回去了,你不知道咋的?
后面又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省城外贸局的刘秘书,还有一个是县里派来的陪同人员,文质彬彬,据说是县里高中的欧阳老师,懂日语。
和他们逐一握手之后,胖子转回身,只见车老板子和马书记已经把拉车的辕马卸下来,然后和李队长一起正在调转马车。
那大马车都是实木打造,份量不清,而且不是前后移动,而是原地转圈,谈何容易,仨人龇牙咧嘴,马车吱吱扭扭,就是不动弹。
胖子连忙上前,两手搭在车辕子上面,嗨了一声,马车就被转了一百八十度。
车老板子把辕马重新套上,然后这才抄起鞭子,打道回府。胖子向后面的人挥挥手:“大家上车吧。”说完,拉着李队长跳上马车,呼噜呼噜在前面开道。
吉普车和小轿车在后面轰轰轰踩油门,不过也只能在后面憋着,龟速前进。
胖子坐在马车上,一边颤悠,心里一边琢磨:“这接待的档次够高,人家是摩托车或者小轿车开道,咱这马车开道,乡土气息真弄啊。
走了五六里地,前面这才出现一段宽敞的地方,车老板子把马车靠边停下,两辆小车这才慢慢通过。
黄小伙比较自觉,从吉普车上跳下来:“胖哥,你先上车回村,我坐马车。”
胖子瞧了一眼李队长:“叫队长去吧,他才是靠山屯的代表。”
“不好吧?人家外宾是冲着胖哥来的。”黄小伙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李队长推了胖子一把:“别狗肉上不了酒席。”
胖子嘿嘿一笑:“我主要是嫌小车里太颠,不如做马车风凉。”
“臭小子,快去。你屁股那么胖,还怕啥颠嗒。你知不知道,咱们屯子里有几个做过小车的?”李队长哪里知道,胖子在原来生活的时代虽然不如意,但是坐过最次的车也比这个强。
胖子也只好下车,上了吉普,好家伙,一个人就占了差不多俩人的地方,把马占山都挤得紧贴车门。
正如胖子所说,吉普车里面还真不如外面舒服,空间狭小,道路崎岖,随着地上的坑坑包包而上下颠簸。
即使像胖子这般大吨位的人,也常常被颠得屁股离开车座,脑袋也难免和车身亲密接触。
“这哪是坐车啊,简直就是遭罪,马书记,这条公路可修得了,据说还是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弄的呢。”胖子真不是趁机勒索,他说得确实是实际情况。
“听说外宾是来找你合作的,要是把这事谈成,出口赚外汇,乡里肯定给你们修路。”马占山这点眼光还是有的,知道赚外国人的钱是好事。
“就这破路,人家外宾来了也得吓走。”胖子嘿嘿两声,跟他兜圈子。
马占山摆摆手,然后身子猛地向上一窜,他连忙一缩脖,脑袋这才没磕到上面的横梁,看来,坐车的经验比较丰富:“先甭说路的事,你说说日本人要跟你合作干啥,这方面组织是要严格审查的。”
胖子当然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接触外国人就有反革命的嫌疑,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但是这种思想在人们心目中还是根深蒂固。
“就是山野菜,我们卖,他们买,没有出卖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胖子也认认真真地回答,他知道这事含糊不得。
“山野菜?那没问题,想不到日本人还得意这玩意。”马占山把后背靠在车垫上,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就在昨天,他突然接到上级的指示,说是有外宾要来。这个问题很敏感,而且涉及到国际影响,所以老马半宿没睡着觉。
不过坐这车想休息都不成,车身猛地一阵来回扭动,就跟打摆子抽风一般,马占山一下子就撞到胖子身上,然后被猛地弹回来。
“这破路。”他也忍不住低声叨咕一句。
经过一段苦难的旅程之后,汽车终于驶进靠山屯。从小吉普上跳下来,就连胖子这体格都感觉腰酸背痛,大腿要抽筋。
“行路难啊。”那位欧阳老师很富于文学色彩地感慨一句。
“难于上青天,上天直接坐飞机就上去,这个地方差点把人折磨死。”田中一夫悻悻地说着,这家伙汉语说的不错,没有像那些经典影片里表现的那样,说什么“巴格亚鲁”、“公路的良心大大的坏啦”那些话。
胖子一听心里就恼火:巴格亚鲁,等会非叫小奇奇的飞行大队轰炸你小子不可。
樱田雅静也已经下车,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小山村:低矮的草房坐落在绿树之中,若隐若现,一群小母鸡在一只大公鸡的带领下,在杖子根刨食;还有一队鸭子在车前的道路上横穿。它们比较遵守交通规则,排成整整齐齐的一队,一摇一摆地从众人眼前走过。
园子里长着绿油油的青菜,不时有蝴蝶从这家飞到那一家,美丽的翅膀叫人迷醉。
“哇,这里太美丽了,在我们国家,很难找到这样宁静的地方。”樱田雅静情不自禁地欢呼一声。
胖子没有搭茬,这样的表扬,从另外一个侧面来说,其实也是一种侮辱,虽然樱田不是有意的。
偏远宁静不是错,但是落后却不应该。胖子来到这多半年,已经把这里当成他真正的家乡,所以听樱田这么说,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小姐,你不觉得这里实在太贫困了吗,恐怕这里的人都吃不上饭吧?”田中一夫一搭眼就看不上这个穷山沟,在他看来,和原始人居住的地方差不多。
因为他这一次是用日语说的,所以胖子也听不明白,于是连忙问身边的欧阳老师。
欧阳轻咳一声:“他的意思是说这里的人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
胖子大怒:“一会吃饭的时候撑死你小子。”
正在王霸之气大盛之际,忽然觉得腰眼被人捅了一下:“胖子,就去你家接待吧。”
扭头一看是李队长,胖子也就点点头,无论咋说,这事都得他牵头,于是转向樱田雅静:“樱田小姐,就先到寒舍休息吧。”
既然和外宾交流,胖子的谈吐也就变得文雅几分,好歹受过高等教育,不能让人觉得中国人都是土老冒。不过胖子这话也不是自谦,他居住的房子,还真是一座“寒舍”。
“小汽车,快来看乌龟壳啊!”正好这时候放学,二肥子一声高呼,立刻一大帮野小子就围过来,这玩意,他们只是在画上看过,今天终于看到真的了,那兴奋劲,跟脱了缰的野马一般。
“去去去,有日本外宾来了,别跑这丢人现眼。”李队长大声吆喝这些小子。
谁知这下嚷嚷得更欢了:“日本人来了,瞧瞧是不是都留着仁丹胡,拿着大战刀。”对于日本人的认识,都来源于地道战地雷战等几部电影,在他们的印象中,日本人就应该是那个形象。
“小日本,竟然送上门来啦——”猛听一声苍老的喝骂,随后只见李五爷手里拎着一把大铡刀,吹胡子瞪眼睛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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