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柯氏将所有的心事积压在胸,将所有的痛苦深埋心头,不能找人倾诉,亦不能告诉任何人,唯一排解痛苦的法子,就是拿着笔,将那些发生的事与她心头的痛苦记在这本小札中,她没想让人知道,只想用这种方式来释放自己心中的苦闷。
丈夫与丫头有首尾,通常出了这种事,做妻子的都会主动提出抬为姨娘,可她没有那样大度。
梁宗卿因看了母亲的手札,了晓到母亲所有的痛苦,了解一个女人在看到丈夫与其他女人亲热时的嫉恨、不甘、寂寞的种种折磨。从那时起,梁宗卿几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他不再像个孩子,而是疯狂而废寝忘食地读书做学问,甚至疯狂地想要早些长大,这样他就可以离开梁家、离开那个面上看着富贵荣华,却害得他母亲早逝的家。
他冷眼看着梁家后宅的争斗,看继母如何与几个父亲的姨娘争宠夺权,看姨娘们为了争得一席之地。今日,你给她下药,害她与下人“有染”;明日她又害你中毒落胎。那时,梁宗卿对这些后宅之事厌恨到了极点,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家中庶务不爱搭理,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每个人都有几张面容,人前温婉大方、贤惠淑德,人后丑如恶魔、手段狠辣,姨娘们如此,继母如此,甚至于梁武功人前正人君子,人后卑鄙小人。
偌大的卫国公府,大抵除了门前那对石狮是干净的,就没一个干净的。
他对后宅、对家中人很失望,他与大房的弟弟、妹妹们疏远,但二房的梁宗均却视他为兄长,常找他聊天,说他的心事,说他如何喜欢永乐公主,他是真心疼爱梁宗均,因为他的开朗、正直、坦然,亦真心拿他当弟弟。
他潜心攻读,不是为旁人,只是为了早逝的母亲,更是为他自己。他少年成名,考中秀才,还是案首;他十六岁通过乡试,以第一名的优秀成绩成为举人。
而他却以完成祖父心愿之名,离家云游天下。彼时他只带了从小一块长大的小厮长随壮实,第一次一去半载。再归来,祖父让他打理家中生意,他想磨练自己,答应了祖父的要求,他用半年的时间,让自己学会了各种生意,后,又离家云游。
祖父、祖母心疼他幼年丧母,虽有亲姨母为继母,梁宗卿对继母并不算亲近,继母生了两个属于自己的儿子梁宗明、梁宗勤,他甚至与两个弟弟疏远。
继母一心盘算着,如何让自己所出的儿子成为卫国公世孙,面上对他关怀备至,私下里却处处厌恨他抢夺了弟弟的光芒。
梁宗卿在得晓母亲所有的痛苦后,与二房的梁宗均更亲,他会指点梁宗均学问,甚至帮梁宗均挫合良缘。
他要再去离去,父亲梁武功自是不允,他们父子间发生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最激烈地争吵。梁武功要他娶永乐公主为妻,他不同意,梁武功就以不许他出门为要胁偿。
气恼下的梁宗卿,一声大吼:“父亲,我不会像你这样生活,更不会让我的妻子再承受一回娘那样的痛苦。我的妻子,必须是我深爱、真爱的女子,今生寻不到深爱的人,我宁可终身不娶!”
“你说什么胡话,你娘哪里痛苦?她是无福消受……”
梁宗卿从怀里掏出母亲留下的小札,一把丢给梁武功:“娘是郁郁而终,罪魁祸首是你!当年,你为母亲的美貌所动,苦苦央求外祖将她嫁你为妻,可你娶她之后,可曾真正珍惜过?你一直在伤她的心,她独自吞下所有的苦水……”
梁武功拾起小札,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一页一页翻看下去,他以为做得很好的秘密,原来结发妻子一早就知晓:知道他去青\楼,发现他与大姨娘偷\欢,甚至知道他引\诱妻妹……在这小札里,他身为父亲、丈夫的尊严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曾经用力维护的嫡长子体面也消失无影无踪。
他如五雷轰顶,浑身一颤,无法相信妻子妙龄早逝是因对他失望、心事郁积在胸而病没的。
小札的最后,笔迹不如以往,每一笔都显得苍白无力,每一个字都似写得很沉重,一瞧就是她病重之时写下的:“我不能和离,可我真的好厌恶这里。这里的一切好脏,好脏!我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他与妹妹相好的影子,月夜下的假山后……”
梁武功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些文字,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刀子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月夜下的假山后,那是他与继室的第一次偷\欢,原来从那时起,他的结发妻子就已知道,可她却装出不知。
从她生下梁宗卿,她就以身体不适拒绝与他同房,她竟是嫌弃他脏。她宁可让自己在郁郁寡欢中早逝,也不愿再活下去,这是绝望,更是放弃。
她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也放弃再三背叛她的夫君。
梁武功恍然大悟,当年她在生下梁宗卿后,性情大变,他直说她“性子越来越孤僻,你是活活将自己逼病的。”可他,却不知她的心事。在她的眼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她甚至已经不屑与他说话。
“如果我死了,他与他心爱的女子就能结为夫妻,我不屑做他的妻,若可以选择,我宁可嫁一个山野村夫,日出而出,日落而息。而今,我已油烬灯枯,这样去了也好,也好。
我舍不下玉郎,可是翁爹婆母是真心喜欢他的,这个眉眼里像极了我的孩子,我只求上天保佑,能让他寻到一个懂他、爱他的女子……”
梁武功抬眸,他第一次懂得梁宗卿那眼神里的含义,是不屑,是冷笑。
事实摆在眼前,梁武功再解释已是无用。
梁宗卿道:“你的嫡子,不止我一个,你有宗明、宗勤,亦有好几个庶子、庶女。你想抱孙子,让他们给你生;你想让儿子娶公主,亦可让他们娶,别来逼我。
今生我只娶自己真爱又深爱的女人,没有退一步而求其次,更不可能随便一个女子就能成为我的妻子,更不会为给你生孙子就娶某个女人,我不会因你来牺牲我的幸福。我,只为自己而活!我不会让自己成为又一个你,也不会让自己的妻子重复娘的痛苦!”
梁武功在这一刻,方晓早在多年前,他与嫡长子之间就有无法跨越的鸿沟。他觉得在梁宗卿与梁母面前,他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一个笑话,他们明明知晓他的所有,却佯装不知。他以为掩藏得很好,可他们只是冷眼看着他粉墨登场。
在梁宗卿的面前,梁武功觉得自己无所遁行,儿子将他所有的秘密都给剥光,让他赤果果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无力反驳,无力阻止梁宗卿的选择。
大吵次日,梁宗卿离京。
这一次,他离开便是整三载。再回京,他结识了沈宛姐妹,也果决地斩断他与永乐公主之间的情意。他已是双十年华,可他看中的女子还是个孩子,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十岁的孩子动心,从欣赏、到好奇、好感、喜欢,一路过来,他觉得看着她慢慢长大,将她培养成他期待的样子也很不错。
沐容从不曾让他失望,甚至比他预想的做得更好:她坚韧、独立、骄傲、隐忍,她可以不爱所有的美名,但却不会背负污名,她看似普通,却每每在大事面前,做出的抉择,让他刮目相看。
她活得真实,却又活得恣意,她清醒地知道,她弄得进恨,也知取舍,做到了许多男子都不能做到的事。
他掩藏着自己的秘密,不让人知道他的心事。
他是一个严格的人,对自己很严,他想寻真心喜欢的女子,在他的观念里:无关身份,她可以是高贵的公主,也可以是卑微的山野村女,只要他喜欢,被他所认定,一生一世便唯她一人。
沐容听着他讲叙过往,这是梁宗卿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慎重地讲他母亲的故事,讲母亲在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孤傲的灵魂,她宁可失宠,也不愿强迫自己去接受一个背叛他的丈夫。
她,又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当年的大柯氏曾是洛城第一美人,梁武功对大柯氏一见倾心,步入婚姻易,经营婚姻难。在相处的岁月里,大柯氏越来越对梁武功失望,她温婉柔软,不屑点破,也不愿去指责,独自品尝着在梁家的苦痛、挣扎。
沐容紧紧与他相依:“玉郎,我们一定能像婆母期盼的那样生活下去,你有我,我有你,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没有别的男子,亦没有旁的女子。爱情,是我们两人的事;家,亦是我们两的。”
梁宗卿宠溺地轻吻着她的额头,成亲了,他才真正地向她敞开了心扉,也真正问出几年来他的疑惑。
沐容道:“你舅家还有人吗?你外婆……”
梁宗卿用心地想了片刻,“与我娘一母同胞的还有个舅舅,我娘过世不久,我亲外祖母病逝。舅舅被我外祖父以不孝之名赶出洛城柯府。继承了柯府的舅舅是继母的兄弟,继母的生母原是姨娘,后因她嫁入卫国公府,被外祖父晋为继室嫡妻。我总觉得,当年继母来京城探望母亲,就是一个阴谋。”
沐容明了,为甚梁宗卿对大房的弟弟妹妹很冷淡,在他看来,是继母、姨娘们害死了他的母亲,而最大的元凶却是梁武功的背弃。
梁宗卿轻声道:“大房的家业我都交给你,若有不懂的,你只管召了管事来问话。五娘、十一娘、十六娘三人的婚事、嫁妆,你瞧着办,对她们要求严格些,莫拿她们当单纯善良的小姑子,她们的心思可都不简单。我怕你心地善良,被她们算计、利用了去,你待她们好,她们不会觉得你好,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你是长嫂不错,可又不欠她们,该训的时候就训,无论何时,我都站在你这边。”
沐容嘻嘻娇笑,“若是几个妹妹听见,许是会寒心。”
“她们背里做的事,我就不寒心?回梁府以来,我让五娘打理府邸、让十一娘管着大厨房,让十六娘与五姨娘管绣房,她们哪个没有暗中侵贪银钱,外头一匹一等茧绸是八两五钱银子,他们就敢给我报十五两银子一匹,只说兵荒马乱什么都涨价;干木耳,一斤二百文,就会报五百文一斤;铁狼、季紫嫣成亲,我送了铁狼夫妇一对琥珀杯,珍宝铺子最多五百两银子,就敢与我报一千两银子,还好夜龙将军的贺礼是我自己预备的。”
梁十一娘管大厨房,就敢在采买的菜蔬上翻上一番。
梁十六郎更是连布料都涨一番做账。
梁五娘瞧着稳重老实,竟然也在玩花样。
沐容听得咋舌,“你就没点破她们?”
沐容忆起初识梁宗卿,他与她们谈各地风土人情,甚至于咸城到京城哪里有什么客栈,又有什么村落,如细数家珍一般,可见是个有城府,亦是个心中了然的人物。
梁五娘姐妹三人居然拿他当傻子,想想都可笑。
梁宗卿道:“我就想瞧瞧,她们在我面前都玩什么花样?真拿我当不问庶务的傻子。容容,给她们寻的婆家,就寻个他乡异地的,早早打发出门也好,至于嫁妆三人差不多,都照了五千两银子的预备。”
沐容低应一声,“你一说,我心里有数。”
梁宗卿道:“我原不是看重银钱的人,只要她们安分守己,我自会待她们好,她们人前扮乖巧,背后使手段,着实让我瞧不上。只要不招惹到我便罢,一旦招惹到,我自有法子收拾她们。”
他的这些妹妹,都被早前的小柯氏和姨娘们教坏了。
如此一想,梁宗卿还是觉得沐容可爱,至少她的心比她的外表要真实、美丽,不像那些庶妹,心比外表丑陋多了。
沐容忆起梁宗明妻,问道:“三奶奶是怎么回事?”
梁宗卿苦笑道:“想让她的闺女嫁给晋阳王,真是痴心妄想,也不瞧瞧她自个儿身份。”
沐容记得,梁宗明妻也姓柯,“她与大太太是什么关系?”
“她是大太太娘家弟弟的嫡长女,当年大太太一心想要提携娘家,就让三郎娶她为妻。”
梁宗明妻柯氏与梁大太太是姑侄,难怪早前沐容听人说她们婆媳就跟母女一般感情深厚,一时间梁大太太在京城赢得不少贤惠好婆母的名声。
梁宗卿道:“四月时,我与二叔举家迁往京城,就她不想来,还问二叔,能不能把晋阳的那份家业留给她们母子。二婶没应,说晋阳的家业原是皇上赏赐给梁家,她柯氏无功劳更无苦劳,不能给她。”
他微微勾唇一笑,“大田庄、大铺子的契约,二叔交给了我,我想向皇上请辞,还予皇上。柯氏有一座田庄、两个小铺子就够他们生活了,只要她用心打理,还是会过得很好。若是家业多了,只怕是祸不是福。”
一个节妇,带着两个幼儿幼女,没了梁家保护,难免会生出事端。
易地而处,沐容若一人拖着两个孩子,为了两个孩子的成长,也会跟着二叔、大伯回京,可柯氏盯上晋阳的那份产业,想独吞了去,又盯上晋阳王,想将女儿许给晋阳王就迟迟不肯回京。
梁宗卿轻疏一口气,他与梁武业分家时,他就只得了当初卫国公府家业的三成,另七成给了梁武业。梁武业比谁都清楚,若不是昔日沐容认识梁宗卿,想将梁宗卿为未名宗效力,未名宗的弟子未必肯出手搭救他,又何谈二房有今日的地位、富贵。故而,最后梁武业做主,两房人平分家业。
梁宗卿推辞不过,将祖田祖屋留给梁武业。他要分族出来,将来寻了好地方,再置成他这一房的祖田祖屋。
他手头有五千余亩良田,又有近三十家店铺,京城有十二家,另二十家分别在京城所辖县城内。
夜,深沉。
夫妻俩说着话,各自睡沉。
*
翌日,是沐容三朝回门之期。
沐容穿戴齐整,随梁宗卿入宫叩拜太后、皇后。
太后、雷皇后拉着沐容的手问长问短,说了好些话,留了她与梁宗卿在慈宁宫用午膳,夫妻二人陪太后说了一阵话,告辞出宫。
行到御花园,有大总管来报:“月凰公主、梁相爷,皇上召见!”
晋帝端坐养心殿龙案前,细细地打量着沐容,又看了眼梁宗卿:月凰被齐帝瞧中,愿聘为太子妃;又被神医谷瞧中,愿聘为少谷主夫人。
沐家的掌上明珠,怎就这样嫁了呢?
看着梁宗卿的眼神,莫名地多了几分挑剔。
“皇叔。”沐容轻柔一唤,将晋帝从神游中唤回来。
晋帝抬手,“来人,赐座!”
晋帝昨晚就没睡好过,他真怀疑,是不是沐七郎与沐容透露了什么,否则好好儿的,怎沐容自己挑了婚期,可事实证明,北齐的国书是在八月二十日才发出的,而沐容在这之前就选定了婚期。
难道,这是天意?
沐容谢恩,落座绣杌,“皇叔,宗卿待我很好。”
这是何意?难不成,他唤她过来,就问这事,这是妇人们关心的问题,自有太后、皇后去问。
晋帝轻咳一声,梁宗卿春风满面,沐容也面含酡红,瞧来夫妻感情不错,罢了,大哥沐元济就这么一个女儿,就如太后所言“容容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他也算对得住过逝的大哥大嫂,何况沐容还赠他一国,将唾手可得的帝位转赠于他,他怎么能念着五百里江山、二百万两黄金之事,落俗了。
“月凰,你与神医谷少谷主相熟?”
沐容微微抬起下颌,“神医族的人,臣侄只认识一个鬼医淳于瑾!”
晋帝道:“神医谷少谷主正是淳于瑾!”
鬼医就是神医谷的少谷主。
晋帝笑道:“你能否出面说服神医谷,派弟子襄助晋国。”
神医族的医术独步天下,齐帝宇文充几年前要死不活,被鬼医一治,就能征战沙场,还能打理朝政。还有沈皇后,烧得面目全非,能给沈皇后恢复容貌,这样的医术,天下间少有人及。
沐容正容道:“臣侄愿意一试,但不敢保证一定能说服神医族子弟入世襄助晋国。”
晋帝笑,只要有她这话,就说不是十足的把握,至少亦有七八成。
小座一会儿,夫妻二人相携出宫。
不远处,一个着灰袍的中年男子静默地望着如神仙璧人的夫妻,久久地凝神。
“师父!”身后一个清秀少年轻唤一声。
灰袍男子连连摇头,“麻烦大了!要是阿瑾知道他喜欢的女人嫁了人,只怕又要大闹神医谷,大夫人失算了!失算了……”
灰袍男子正是神医谷谷主的第三子。
几年前,是他入世寻找鬼医,将鬼医强势抓回神医谷。
记忆回到了淳于瑾刚回神医谷时:
淳于瑾几次逃跑失败,这次他不玩逃跑,改闹绝食。
淳于夫人捧着托盘,推开儿子淳于瑾的房门,微微一笑,“阿瑾,你真不吃?”
淳于瑾躺在自己的牙床上,背对着淳于夫人,嘴里哼哼着用鼻子说话一般:“不吃!不吃!我就把自己饿死!这辈,我可是神医族最有学医天赋的,我饿死自己,看你们如何向我爹交代!”
淳于夫人她不仅善毒,年轻时更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只是她的闺名已经快二十年没人唤了。今日,她特意做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全是淳于瑾最爱吃的,她一样又一样地摆出,动作优雅,菜香四溢,诱人垂涎。
“阿瑾,你昨儿就没吃,今儿还不吃?”淳于夫人心疼地望着淳于瑾的背影,她缓缓走近牙帐前,“神医族绝技,易皮换脸、续筋通脉、死骨生肉,你可只学会了易皮换脸之术,这续筋通脉、死骨生肉可都没学会呢。”
淳于瑾气哼哼地嚷道:“不学!我就不学!”
“又说气话,神医族三大绝技,每代必须得有一人学,你二叔、三叔想学,你祖父教了几十年,他们也没学会。你父亲原是会的,谁想而今也是活死人,就算有朝一日好了,记不记得早前的医术还得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