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轻声道:“大嫂,大伯也是不得已,你与婆母联手害死他结发妻子。这件事,府里是瞒不住的,韦氏也是听到的。你别忘了韦家的势力,皇后、崔府、肃王府可都有韦家的女子,若是大伯被御史弹劾,能保他的只有韦家。”
“我潘家……曾那样扶持过他。”
以前,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今,沈俊臣居然说她偏娘家。当年沈俊臣怎么不说,她是如何请求父兄给他谋前程的话。
男人的心,宠你时,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但那不好的却暗记在心下,一旦惹恼了他,他就会给你算总账。
柳氏道:“潘家比不过韦家,更连人家的一半都及不上。大伯是聪明人,他自然知道这些事的轻重,两相权衡择其轻,只要是聪明男人,这个时候都会拉拢小太太保自己的官位名声……”
沈俊臣抬韦氏,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他要保自己头上的官帽,在关键时候,她对沈俊臣并不是不可牺牲的,相反是可以牺牲的。
潘氏想到他说的话,疼如刀绞,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为了拉拢韦家替他说话,居然说收她的理家权,这就一下子给收走了。
沈俊来对柳氏道:“回双喜院。”
柳氏应声“是”,二房的人都住在双喜院。
这一夜,潘氏失势,被迫交出打理大房的权利,账房的钥匙、库房的钥匙都交给了韦氏。
这一夜,大姨娘获罪,因毒害大房妻妾不孕,与沈家薇一道关入了柴房。外头正是年节,她们母女却是肌肠辘辘。
偿*
大年初一,韦氏带着一双孪生儿子:十六郎、十七郎来仪方院探沈容。
沈容刚起来,正在梳洗,因小厨房里预备了充足的饭菜,将不喜的赏了乞丐,剩下的可都是极好的菜式,但今儿还会有一品楼的掌柜娘子来送席面。
沈容将韦氏迎到花厅。
韦氏取了香烛给石氏上了一炷香,又领了两位儿子给石氏磕了头,一脸敬重。
沈容道:“小娘可用晨食,今儿早上,我们仪方院吃五色汤圆、红糖鸡蛋,伍婆婆说这些都是圆的,吃了圆的,一年都能顺顺畅畅。”
韦氏原是在桂安院用过的,笑了一下,道:“听你一说,我也馋了。”拉着两个儿子道:“宗儿、守儿,快给你五姐姐揖手拜年,在屋里,乳娘教过你们的。”
两个孩子两岁模样,穿着大红色的冬褂,只小的脖子上有块胎记,大的没有,五官就一模一样,很是喜庆,听韦氏一说,便抱拳作揖,逗得沈容笑了起来。
“五姐姐赏你们封红!沐云,快取来。”
沈容就没想到一大早,会有人来给她拜年。
沐云凝了一下,“姑娘,包多少?”
“这可是十六爷、十七爷,一人五十两银票!”
沐云进了内室,不多会就递了两封红,沈容给他们一人一个,兄弟拿着封红,看了又看,小的那个就直往嘴里塞,韦氏连忙拿了过来,“十七郎瞧着好看的,都以为能吃。”
韦氏拿来了两个儿子的封红,“五姑娘,你也是孩子呢,怎能给他们封红,你是长,他们是幼,来给你拜年,是他们的本分,可不是来讨封红的,快收回去。”
沈容望向韦氏,定睛细瞧,韦氏的是心是红的,那是一种血红色,拥有这样心色的人很多,至少在报国寺,有多数的僧人都是如此,也只是极少的僧人才拥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红心。拥有这种血红心色的人,心地都不坏,他们的本性是善的。
也许,韦氏有讨银钱的意思,但表面上还过得去。
韦氏将两个封红还给了沈容。
“小娘,这是我的心意,就让他们收下,你不要,给他们攒着,将来十六弟、十七弟再大些,便要读书,可以给他们备纸墨使用。”沈容又强行塞给了韦氏。
韦氏见推辞不过,这才收下了,“今儿一早,大太太把掌家的库房、账房钥匙都交给我了,又带了各处的管事来交代一些事。昨儿夜里,大老爷把公中产业的房契、地契也都交给我了。五姑娘可是我们母子的福星!”
好些人受惊,有些人获罪,可唯有韦氏却得利了,多少年得不到掌家权,突然就交到手里,沈俊臣还说潘氏失德,再不会去福瑞院。
沈容道:“小娘,表面上都交给你了,只怕各处管事心向大太太的还不少。”
韦氏也是聪明人,立时就明白了意思,“昨儿顾婆子也说了,这各处管事得换人,我不是初入沈府,这几年下来,哪些人得用,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大厨房的麻婆子就是个屋顶上的冬瓜两边滚,暂且不换。再是绣坊的管事,一定得换,这可是大太太的陪房;账房、库房两处也是一定要换的……”
沈容有些意外,“小娘,你在掌家,我可不懂理家。”
“你这孩子,当年我可答应要带着学打理田庄、主持中馈,我是教你,这些管事是旁人的心腹就万不能用,用了也会给你惹麻烦,必须得换成自己的心腹……”
都过几年的事,韦氏还记挂着。
韦氏将沈容接回来,也是为了兑践诺言,她说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不能当成是放屁,不把人接回来,她如何教沈容打理田庄、主持中馈。
沈容去了寺庙,才听人说,韦氏的母亲韦七太太,别看刁钻撒泼,实际是个极讲信用的人,还有她的娘家兄长韦十三爷,这在京城都是排得上名号的混混、无赖,却是个有侠义心肠的。这人还真是奇怪,明明撒泼出名的讲信用;明明是无赖,还有几名侠义之名。
沐霞沐云这才明白,韦氏过门,就是来教沈容如何主持中馈的,一侧的婆子抱了大盒子,韦氏取了账簿出来,“这是近几年的账簿,五姑娘瞧瞧,可能看出什么不妥,大太太以为我韦妮儿真不懂呢,我们韦家对姑娘的教导,可是设有女塾的,专教如何主持中馈,打理内宅,掌理家业。”
即便韦氏父亲早逝,母亲撒泼之名在外,可她也是读书识字,进过韦家女学的。
韦氏絮絮叨叨一阵,让沈容将账簿里的不妥处寻出来。
沈容看了一本,也没瞧出什么来,准确地说,是她瞧出来了但却必须得装不懂,“小娘,这账簿我没瞧出来。”
韦氏,接过账簿,倒翻到倒数第三页,“你看这上面,腊月初二买鸡蛋,进了一千枚,我们家里可养过鸡,我娘也曾卖过鸡蛋,一个鸡蛋七文钱,这是什么蛋,当我真不懂么,就四文钱一个,也能买上最好的,小些的只值三文钱。”
原来是价格不对。
沈容很是敬佩地点头,这一栏上,她还真没瞧出来。
韦氏又翻了两页,“你看这里,是入冬时买的银炭,一袋银炭要二百八十文,可据我所知,京城最好的银炭也只得二百六十文,我们府里一下子买了这么多,积少成多,这可得不少钱。
还有这里,买的干木耳、干黄花,上面记的是各二十斤,买了不到二十天,又买了二十斤,我瞧过前几月的账簿,这一个月府里最多用十斤干木耳,这个月府里可没办大事,怎么不到一月二十斤都用完了?”
沈容以前还以为韦氏不懂,可现在才明白也是个能干的,人家一会子就挑出好几处的问题来。
“看账簿呢,一是看价格,二是看数量,三是看以前的账簿记载数量,应是多长时间采买一回,一回多少,这都是可以找出端倪的,就像这账簿,鸡蛋的价儿对不上,里面就有问题;还有这银炭据我所知,买得多了,人家还送东西,他们为什么要比市价要贵,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啊。再说木耳,我让顾婆子把库房的账簿也拿来了,除了后面采的二十斤,早前那笔,就没有入库记录,二十斤干木耳没入库,莫名其妙就没了,去哪儿了,是谁贪了去?”
沈容若有所思地盯着韦氏。
韦氏道:“一会儿你吃了五彩汤圆,就去我院子里,你看我如何惩治下人,这也是有门道的,你得学学。”
韦氏说得煞有其事,那样子就是“我一定要教会这姑娘,没娘的孩子真可怜”,是的,韦氏一直觉得沈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胞姐远嫁,亲娘早逝,家里长辈又多看不惯她。
韦氏同情沈容,也有些母爱泛滥。
沈容连连点头,“小娘待我真好!”
沐云则想:我们姑娘学这个?她可是会的,看她早前的模样,定是也瞧出来了,只是谦虚说没看出来。
不过,韦氏是真心要教沈容。
伍婆子捧了汤园、鸡蛋来,服侍沈容与韦氏几人吃了。
韦氏领了沈容去桂安院,唤了各处的管事,将账簿里发现的端倪道了出来,借着机会,罚了大厨房的麻婆子,采买鸡蛋是她负责的;再又罚了库房的管事婆子……
麻婆子被震住,倒是老老实实地认错。
库房的管事婆子直说那二十斤木耳是大太太拿走了,去了何处,她不知。
“你不知?那你为何要去采买?采买了东西,说你不知去向,要你库房管事作甚?来人,拖下去,先关起来,大过年的我不打人,提库房的孟婆子任管事……”
韦氏风风火火,后因绣坊采买的布匹价格不符,又将绣坊管事给换了,等各处管事一换人,立威之后,韦氏散退众人,很是认真地对沈容道:“五姑娘,对不听话的管事,可打不卖,严重的打了之后再贱卖他乡。这种事,一定不能姑息养奸,一国无法难立,一家无矩难安。重罚之下,必有安宁,绝不能纵容,必须严惩。”
严惩可以树威,严惩还能杀鸡儆猴。
沈容点了点头,“小娘好厉害!”
韦氏笑道:“我是疼五姑娘的,你用心学,小娘也用心教你,你今儿坐了大半日也累了,且回仪方院歇着。”
沈容给她两个儿子包了那么大的封红,在她初入沈府时,还送了她一个田庄,这样的女孩子是知恩图报的。韦氏觉得:沈容给十六郎、十七郎大封红,其实是感谢她将沈容从寺庙里接回来,十余岁的小姑娘去寺里,一住就两年多,连个肉都吃不上,多可怜啊。
沈容为了报答她,大闹府中,亦让韦氏得了理家之权,所以韦氏越发觉得沈容识规矩体面,她应该用心教她。
“小娘吉祥,五娘告退!”
韦氏点了点头,待沈容与沐云走远,面露怜惜地道:“这是多知规矩的孩子……”
顾婆子道:“五姑娘就是个可怜人儿。”
“没娘的孩子,有几个不可怜的。大姨娘那边如何了?”
“二姨娘、三姨娘恨毒了她,怎会给她好日子过。三姨娘还好,是有儿子的,可二姨娘就生了一个十姑娘。”
潘氏中毒的时间相差太久。
二姨娘、三姨娘与韦氏是同一时期中毒。
四姨娘、五姨娘中毒时间更短些。
以二姨娘、三姨娘的性子,肯定不会放过大姨娘,指不定如何去折腾,想到她们再不能生养儿女,怕是生剥活吞了大姨娘的心都有。
早前韦氏还觉得大姨娘这人憨厚老实,没曾想,竟然全都是装出来的。
韦氏道:“老爷让我打理沈府,我就不会让它落到大太太手里。”
如韦七太太所言,不为她自己,也要为她的两个儿子。
潘氏的儿子可是渐次大了,也知事了,她韦氏的儿子还小,自要由她来守着。潘氏只一个儿子,她可是两个儿子,为母则强。潘氏是狠毒,若非昨日弄明白真相,谁会知道石氏竟是老太太与潘氏、李氏三人合谋毒害的,用镂空金钗藏毒,真能想法子。
五姑娘能知道,只怕大姑娘那边也知道。
沈容正要回仪方院,路口上俏生生地立着沈家莉,“给五姐姐拜年!”
沈容礼貌地点头:“十姑娘新年吉祥!”她勾唇笑了一下,笑得疏离,“十姑娘不必唤我五姐姐,在你们心里,我根本就不配做你们的姐姐,既然是这么认为的,亦不必做样子,挑明了话儿,反而彼此都痛快。”
沈家莉凝了一下,她心里是对沈容不屑,可听说沈容出手阔绰,给韦氏的两个儿子一人包了五十两银子的大封红,她就想试试,是不是沈容也会给她包一个封红。
沈宜从一边匆匆而至,“到底还是姐妹,你怎说出此等无情之言?”
“无情?”沈容昂首挺胸。
两年半不见,沈宜与沈家莉都变了许多,沈家莉容貌像了二姨娘,再过几年也是个清秀佳人。相较之下,沈宜的容貌就差了许多,在大房几位姑娘里,沈家薇、沈宜的容貌都略差些,最好看的就是沈宛,毕竟石氏当年是石台县的第一美人,而沈俊臣五官也是俊美出名。
“沈宜、九姑娘,如果你的娘被人毒害,你还会如何友好的对待杀母之仇的孩子?就算是兄妹,她也不可能友好的。”沈容愤愤地瞪了一眼沈宜,“我与你们兄妹二人,永远不可能像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那般友好,我没杀你娘报仇,就是给了你们情面。你以为,我长姐不知道我娘是被你娘毒害之事?要以长姐今日的地位,想杀她,易如反掌,一是看在我的情面上,二是说没娘的孩子可怜。沈宜,你去告诉你娘,从今往后,休想让我再唤她一声母亲,她……就是我的杀母仇人。还有,别把什么主意打到我身上来,否则,她会吃不了兜着走!”
沈宜“你……”了一声,原想脱口骂人,到底忌讳石氏,冷声道:“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娘不过就是商贾之女,我娘可是官家嫡女。”
“沈宜,没有什么人的身份是一尘不变,你最好保证你娘的身份永远是……官家嫡女!”最后四字,她说得一字一顿。
沈家莉嘟着嘴道:“毒害太太的是老太太与大太太,又不是我姨娘。”
沈容笑了起来,“是与二姨娘没多大干系,可我就看瞧不起你们这假仁假义的样子,一面在背里说我灾星,窜掇着桂花诗社的姑娘不要与我来往说话,一面又在我面前扮姐妹友好。你们这么爱演戏,怎的不去唱戏?”
她一侧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抬了双臂,“对了,前年年节,长姐给我预备的八身新裳,是被你们分了吧?还有去年年节,长姐给我的八身新裳,也是被你们分掉的?长姐可是很疼我的,又拿银钱、又备新裳,往后你们都拿不到,因为长姐会直接送到永福公主府。”
她今儿穿的是一袭二红色的新裳,这二红比正红要浅三分,比水红又要深两分,上面绣的是漂亮的石榴花,穿上很是喜庆,沈容身上戴的是一整套的粉色珍珠头面,手上还套了一枚粉珍珠戒指,两只手腕套的也是粉珍珠手链,脖子戴的还是粉珍珠项链,就是头上的珠花、珠钗、耳环全都是粉珍珠的。
“你们瞧这等颜色的粉珍珠吗?就连永福公主都啧啧称奇,说这样的头面首饰,就是在宫中也是不多见的。长姐说,如果我在年节时把五千两银子花光,以后每个月就着永福公主府的心腹婆子给我五百两银子的零使来,五百两啊,我都发愁这钱该怎么花了……”
二姨娘爱哭穷。
沈容偏要炫富。她抖了抖帕子,这是一方与她身上新裳一样颜色的丝帕,上面绣的石榴花很是漂亮。
沈家莉似乎忘了被沈容训斥的事,“五姐姐这帕子……”
“这是去年江南出的新料,名唤雪丝锦,轻薄如丝,却沉如宫缎,在上面绣出的花样子,也会比其他手帕更漂亮。永福公主与长姐是好友,她统共就得了六块雪丝锦的帕子,便赏了我两块,这一块是二红色的,还有一块素色的,那才真真如阳光下的雪一样,闪着银光,绣的是荷莲图案,比这块还漂亮呢。”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沈家莉在诗社时,瞧得那些穿得好、戴得体面的就围着人家转,尤其与富一组的两位姑娘交好,那二人私下没少送她几样首饰,她们送的也不过是身上最次等的就能让沈家莉当成宝贝一般。
沈家莉一脸羡慕,掩也掩不住。
沈宜只是气急地看着两年多不见,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沈容,那眉眼里越发与沈宛长得像了,再过两年定然也是个美人。在沈容不说话时,她侧身一立不知道的还以为时间倒转,是沈宛回京。
沈容转了个圈,“好,话说完了,我得回仪方院歇息。你们不是八姑娘的好姐妹?这大过节的,她被关起来,怎的不去瞧瞧?”
沈家莉恼道:“她姨娘毒害我姨娘,害得我姨娘不能生弟弟,我才不要去。”
沈宜只不说话,她以为沈容胆子小,可今儿沈容说的那些话,可不是胆小的人说得出来的,“五姑娘,你可不要得意,四姐姐说了,老太太不会放过你。”
“我娘也不会放过她的,我娘会让她活得久长些。听过《地府游记》一句话么:好人命不长,那是转世投个好人家享福;坏人活百年,那是留在世上受罪。”
沈宜没想她什么话都敢说:“你……你不怕老太太听见?”
“听见又如何?待她百年死去,不用我娘对付她,只有地府律法来对付她,这背后说人坏话的,会被扒舌,一天三次,扒了舌头切成片儿,丢到油锅里一炒,送给饿鬼们当饭吃,扒了又长,长出来再扒,啧啧,一天扒三回,等到第二日还得再扒再长……”
沈家莉吓得打了个寒颤,惊恐地看着沈容,带着几分央求:别说了!
沈容呵呵一笑,“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能背后说人坏话,否则,你们就麻烦了,这能改掉的,来生还是个正常人;不能改掉,投胎重来可成哑巴了。”
她一转身,见沈宜、沈家莉被吓得不轻,心下很觉有趣,吓小姑娘呀?她会的,她越来越坏了。这两年半,她都忙着学东西了,相伴身边的就沐云沐霞二人,如今一使坏,用的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装神弄鬼。
沈宜恼道:“她……她也太张狂了!”
沈家莉怯懦地道:“我姨娘叫我别招惹她,我回漱玉阁了。”福了福身,领了她的侍女往阁楼方向移去。
漱芳阁没了主人,服侍沈家薇的丫头都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天晓得,大老爷会将大姨娘母女关至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