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家学,曾招录了多少晋地有名的才士、神童,晋地又有多少读书人,以进入沐家藏书阁读书为荣,这晋地但凡有些学问的,都曾进过这里,范建一旦烧毁藏书阁,必会引起晋地读书会的愤怒,认为他毁了晋地的文化。
对晋地读书人来说,这藏书阁是知识的圣殿,是学问的圣地,在他们的心目中,绝不次于皇家太学。
范建并不理会,接过侍卫手里备好的火油,亲自取了弓箭,裹了布条,沾了火油,张纪弓拉箭,“沐元济,你还当只有你们沐家才习武,本官也是自幼骑马习箭的。”
冯氏想阻止,范建蓦地回头,“你是通政司暗人,可别来防碍本官办差,本官是奉旨办差,查抄沐府,就算本官将沐府变成一片废墟,你也耐何我不得。”音落,嗖的一声,火箭落到了藏书阁。
冯氏气恼不已。
因为她的身份,二十年来,沐元浩对她有戒备,就连老太君也是防着她的,就像这次,她居然在昨晚被人下\药,待她醒来,已经是今晚二更,而府中的下人不见了,姑娘、儿郎们也各奔前程,更令她气恼的是,她的长子媳妇只给她留了一封信,大抵意思是,她跟着沐二郎走了,叫她别担心,言辞之间,还道“母亲乃是皇上的心腹之人,想来性命无忧,请恕儿媳不辞而别……”
什么叫,她是皇上的心腹,这岂不是公然说她与沐家人不是一条道。
沐六郎、沐十三郎为甚与她不是一条心,就因为他们是沐家人,而她是皇帝派入沐家的眼线。
沐元浩给了她嫡妻的尊崇与敬重,却唯独不能交付他的真心。
沐家落难,只怕这时候,沐家所有人都认为有她的一笔功劳。
尤其沐元浩获罪下狱,弄不好,沐家人还以为是她给朝廷递了什么消息。
三十年了,她自认从来没有做出半分对不住沐家的事,因为老太君慈祥,因为雷氏对她友好,因为这更像是一个大家人。
就算儿女们与她不算亲近,但她也想保护沐家偿。
范建大喝一看,看着两侧的十余名侍卫,“放!”
一声令下,十几支带着火光的箭羽飞入藏书阁,那里面是书,用不了多久,就能变成一片火海。
半个时辰后,藏书阁火光映天,晋阳城里的人都纷纷出门,翘望着藏书阁方向。
“是沐家藏书阁!是沐家藏书阁啊!”
有留在沐府的老仆,见藏书阁方向着火,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却见冯氏与朝廷的人站在一处,他突地抬手指着冯氏大骂:“你个毒妇?虎毒不食子,沐家儿郎里也有你的儿子,你你要害沐家,你把沐家的藏书阁给烧了!”
范建面容一凛,这话有趣儿,“你是沐家二太太?”
说是沐家三太太雷氏,那女人他没见过,但他见过雷氏所生的沐盛荣,且雷氏是晋地的书香名门、大家闺秀。
范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太太冯氏,因为这个女人一直没有什么名声,不像雷氏在整个晋阳都是能贤惠能干而闻名。通政司的暗人,都不会给人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而决定,更是要求他们必须如此。
老仆厉声道:“她不配做沐家太太!你们……你们这群恶贼,居然放火烧了属于晋地读书人的沐家藏书阁,你们……”他怒骂着,向范建扑了过去。
范建厉声道:“把这老东西拖出去,再敢闹事,一刀宰了!”
老仆被御林军丢出沐府大门,他扒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范建,你这个奸臣!冯氏,你这个通政司暗人,是你们害了沐家,是你们毁了我晋地人的藏书阁……”
瞧见火光的晋阳城百姓,有人陆续奔来,一近沐家大门,就看到周围的官兵,又见沐家的老仆在那儿哭骂,个个义愤填膺,读书人更是捶胸顿足,那可是沐家建了几百年的藏书阁,这些人居然一把火给烧了,那里面得有多少书籍啊!
有怒骂的,有疼惜,更有愤慨的。
六奶奶与沐二郎在一处,因她丈夫不在身边,又大着肚子。
天明时,有脚力好的上厮到乡下农屋里禀报:“二爷,有消息了。”
沐二郎道:“快说,如何了?老太君,二太太、三太太她们可都平安了?”
老太君说,一家人不能待在一处,不能等着朝廷一锅端,但让几个儿孙分开行动,每路人都领取了相应的银钱。
沐家的姑娘们,订了亲的被送到了未来婆家安顿,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家沐家下人陪着,未来婆家只不敢张扬,都是小心把人给藏起来,只观望着外头的动静。
小厮瞧了瞧六奶奶。
李乐昌急切道:“快说,外头如何了?”
小厮道:“老太君无佯,老太君原想让范建将她送入京城,可也不知怎了,范建居然没抓老太君,只将老太君从沐府赶了出来。范建查抄了整个沐府,还……还放火烧了藏书阁!”
藏书阁,那可是沐家数代智慧的结晶,几百年的心血,居然就付之于一把火。
沐二郎一脸心疼,从他记事起,老太君、父辈就告诉他,沐家最大的骄傲,不是沐家世代立下了多少战功,而是他们拥有一座不次于太学的藏书阁,是的,那时候,大伯沐元济告诉他时,是这么说的,“盛昌,我们沐家的藏书阁,有人说仅次于西凉皇家的太学院藏书阁。其实,是远胜于西凉皇家太学院。沐家藏书阁,仅次于大周皇家藏书阁。这是我们沐家的骄傲,书里有前人的智慧,书里亦有无尽的宝藏……”
书里,更能知晓天下事。
沐二郎紧握住拳头:“范建,奸臣!奸臣!”
那是沐家最醒目的骄傲,更是晋地人的骄傲,他们居然烧了藏书阁……
今儿一早,全城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事,先是惋惜沐家遭此大难,再是心疼那建了几百年的藏书阁,晋阳城的读书人,更是个个仰天长叹,还有人气愤得大骂。
小厮结结巴巴,“看花园的沐八公说,说……范建烧藏书阁的时候,二太太就站在旁边。”
李乐昌惊道:“二太太为什么没逃走?她……”
小厮垂首,“二太太……是……是朝廷通政司的人,全城的人都说二太太吃里扒外出卖了沐家,大老爷、二老爷获罪,就是因为她……”
六奶奶想着这样的婆母。
沐六郎与她成亲多年,极少提及冯氏,不说她好,但也不说她坏,她一直都觉得奇怪,现下想来,难不成沐六郎一直就知道冯氏是凉帝派入沐家的眼线。
沐六郎到底是姓沐的,是沐家的子孙,可他的亲娘却是凉帝的人,要毁沐家,要杀沐家人,这让他情何以堪。而她呢,一面是沐家,一面是背叛了沐家的婆母,六奶奶一惊,突地,只觉小腹一阵坠痛,她失声惨叫。
李乐昌惊呼一声:“二郎,六弟妹要生了!”
小厮道:“二爷,范建今晨下了海捕文书,要捉拿沐家子孙,有你、六爷、七爷嫡系子孙的名字,就连二爷、四爷的名字也有,你还是赶紧带着几位小公子离开晋阳……”
离开!
可沐六奶奶要生了。
沐二郎脑袋都大了。
李乐昌唤了婆子,扶了沐六奶奶进屋。
沐二郎的两个儿子、沐六郎的一双儿女,此刻正巴巴儿地望着沐二郎。
沐世民已有九岁,此刻小手一揖:“爹,你带弟弟们离开晋阳,我留下陪着母亲和六婶。”他顿了一下,“娘是皇族郡主,范建那奸贼不敢拿她如何,外祖、舅父一定会护着娘和妹妹。”
婆子扶沐六奶奶躺好。
李乐昌出来,道:“不能再待了,你还是带几个孩子离开晋地,你虽是长子,可就如老太君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被朝廷抓住你们父子……”
这一定是死路!
凉帝早就想除掉沐元济与沐家了。
她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再留下来。
沐二郎心下转桓,问小厮道:“老太君那边没事?”
小厮道:“没事!老太君住到老管家家里。老管家虽不宽裕,可也有老太君住的地方,二爷,现下保命要紧,你还是快走吧!再不走,万一朝廷的官兵搜查过来,只怕就无法脱身了。那发的海捕文书,抓住你,赏一万两银子,抓住七爷、十爷赏八千,就是抓住小公子也要赏三千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那些为了得银钱的人,一定会去告发。
李乐昌定定心神,“盛昌,走吧!有我照顾六弟妹!若是她生下男孩,我自会想办法保住孩子,盛昌……姑娘们就先留下……”她伸手握住沐思蕊的小手,儿子留在她身边,难保性命,可女儿朝廷多是会网开一面,不会赶尽杀绝。
沐思蕊嘴里叫嚷道:“娘,我舍不得爹爹!”
沐二郎看着心腹护院,“你们三人,一人带一个孩子,我们现在就离开晋地。”三人应声,一人牵着一个男孩出了农家小院,上了外头的马背。
沐世民道:“我会骑马,我能自己走!”
小人儿自己爬上了马背,麻利的婆子收拾了两身换洗衣衫递给他,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只化成一句,“二公子,你一定要保重。”
李乐昌的泪,如决堤的海。
不远处的村口奔来两个骑马人,走在前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脸上有疤的男子。
沐二郎、李乐昌不由紧张起来,待走得更近些,才发现来人一身江湖侠士打扮,揖手抱拳道:“在下罗贯一,江湖中人,敬佩沐家忠烈。今儿我们要送一批药材去大周京城,如果沐二郎不弃,可与我们同行。”
身后的妇人打量着沐二郎夫妇,又看了看马背上静候的人,“你们这孩子可不成,昨儿夜里,范建就已下令,在晋阳各路口设下关卡,更有冯家人绘了沐家子孙的画像,不等你们出境,就被人发现了。”
李乐昌见有人相助,早前的紧张轻缓了两分。
妇人进了小院,将沐二郎装扮成一个中年大胡子男人,脸上也黑了,又将两个小公子改扮成姑娘,还剪了刘海,戴了绒花。
沐世民在一边叫嚷着:“我乃七尺男儿,才不要穿小姑娘的裙子,我不要扮女人……”
妇人微微一笑,“沐二公子,你不扮姑娘就会被人抓,扮成他们那样,倒可以得保平安。”
“不,我坚决不要扮女人。”
丢人死了!
他是男子,怎么能扮女人。
他看着两个粉粉可爱的“小姑娘”,沐家的基因不错,尤其是他的弟弟沐世杰,还真是个俏生生的,想到他自己也这样,他只觉毛骨悚然。
打死他也不穿小姑娘的花裙子,更不要戴花。
妇人笑了一下,“要不就扮成随行的小徒弟!”
取了小厮穿的衣衫,给沐世民打扮一番,早前原是白嫩嫩的富家公子,立时就变成了粗布糙肉,黑瘦精干的小徒弟,眼睛变小了,嘴巴变大了,就连人也更瘦了。
李乐昌走近沐二郎,“二郎,到了平安地,记得给我写信。”
“我省得了!”
“民儿、杰儿,要听你们爹爹的。”
屋子里,传出六奶奶那强抑的痛楚,她对着窗户大喊:“泰儿,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得了机会找你爹,明白了吗?”
世泰到底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这会子也知大难来临,抱住身边的护院呜呜哭出声来。
沐世民睨了一眼,“沐世泰,你少丢人现眼,你也是你家的长子,都到现下了,你还有心思哭,不许哭!你是男儿,得坚强……”
他是小孩子!
沐世泰被他一喝,愣了一下,似忘了哭,不等他反应过来,护院策马而去,他便离开了记忆中的农家小屋,若干年里,他总会做同样的梦,梦中是那个熟悉的农家小屋,他总梦到,母亲牵着妹妹就站在小院门口等他。
因有江湖朋友的帮忙,出得晋阳,虽有官兵盘查,拿着画影对照众人,一路人也算是有惊无险,连遇了三处关卡,待出得第三处时,已经是两天之后,而沐二郎一行也要离晋地境内,前方是大周。
*
沐七郎夫妇在另一处藏身,但离晋阳相较更远,他们几乎是连夜离开晋地,路上更不敢耽搁,沐七奶奶与他共乘一骑,身边是骑马的丫头,亦有骑马的小厮,这都是他们夫妇的心腹下人,一行四人,风餐露宿。
沐七郎关切而担心地看着妻子,“没事吧?”
沐七奶奶笑得甜美,摇头道:“我没事!”
沐七郎道:“我不该带你逃亡……”
他可以选择休弃沐七奶奶,可她不愿意,说他如何这样做,她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死,她为了保娘家,与娘家求了一纸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那一刻,她就决定随着丈夫出生入死。
这一生,有沐七郎,对她已经足够。
只要有他,她就有家。
沐七奶奶道:“夫君,这是我所愿。只要到了陈留就好了,能得江湖朋友收留。”
沐家认识一些别国的朋友,多是江湖中人,或多或少与沐家都有些交情,这是老太君给几个孙儿写的引荐信,让他们去投靠这些朋友,寻一个暂时的安身之处。
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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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芳华坐在冯家的院落里。
与她同住的,还有冯家的冯六娘。
丫头与她说了外头的事:“有人把二爷他们几兄弟的画像送给了范建,现下晋地各处都设下了关卡,发布了海捕文书,抓住二爷赏银万两,抓到七爷、十爷、十三爷赏银八千,就是抓到几位小公子也能领到三千两赏银……”
世间,落井下石比比皆是。
丫头说完,小心地看着四下,“姑娘,我们逃走吧,冯家是坏人。”
沐芳华一脸错愕,老太君几日前曾问过她,“你当真决定嫁给冯四郎,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收回……”
“祖母,我愿意!”
丫头在沐芳华耳边低低地道:“是冯家把爷和小公子的画影交出去的。姑娘,二太太……二太太是朝廷通政司的暗人……”
沐芳华只觉双耳轰鸣,她听到什么了,冯家要害沐家,而她却一心喜欢着冯四郎,想嫁他为妻,更为大难来临之时,冯家收留了她,她就对冯家感激涕零。
她静静地坐在案前,停止了思绪,只有丫头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她害了沐家,沐容提醒过她,老太君也知冯家不是良配,可她却如鬼迷了心窍,一心只想嫁给冯四郎。
“不,你胡说,冯家不是这样的人,母亲,母亲……”
丫头道:“姑娘,我说的是真的。晋阳城都传遍了,是二太太与范建一起烧了沐家的藏书阁,两天两夜,藏书阁才烧烬啊。大老爷、二老爷获罪,有可能……就是……”
“够了!”她不信,她不许丫头再说下去。
然,一颗心却乱了。
为了她的爱情,她要害了整个沐家。
她已经与冯四郎订亲,再无后路可退。
沐容与她说过什么,沐容说,冯四郎与冯家求娶,是因为听说她有三万两银子的嫁妆,沐容还说,冯六娘至今未嫁,是因为她没有得宜的嫁妆。
沐芳华募地忆起,昨日冯六娘与她说“沐八娘,家里想给你建一座单独的院子,虽然你未与我四哥成亲,但总得给你们建一座新房,可家里一时凑不出银子,只得委屈你了。”
她听说之后,让丫头取了三千两银票给冯六娘。
她想着:三千两,别说建一座院落,便是十来座也都够了,还能置上体面的摆件,可这都几日了,却不见冯家有任何的动静。
丫头低声道:“姑娘,我们离开冯家。我爹娘和兄弟都不想留在冯家,说要去老管家那边服侍老太君,姑娘……”
冯家是坏人,她虽是丫头,也不愿在这里待下去。
沐家虽然落难了,可朝廷没有为难老太君,甚至没剥夺她的封号,她依旧是晋阳的老太君,依旧是西凉国内唯一的特一品诰命夫人。
沐芳华果决地道:“我不会离开冯家的,我已与他订亲了,我相信他待我是有感情的。”
丫头悠悠轻叹了一声,“姑娘能同意我爹娘去老太君那儿?”
“让他们去吧,祖母身边需人服侍。”
“谢姑娘!”
丫头的母亲、父亲、兄弟已经去瞧过老太君,父亲母亲留在了那边跑腿,只两个兄弟时不时与她递些外头的消息,冯家落井下石,二太太与范建烧藏书阁,都是她的兄弟说的。她相信自家兄弟,这么大的事,不会胡说八道。
丫头出了院子。
冯六娘与冯氏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沐芳华坐在窗前发呆,再无心思绣花,她倏地起身,冯氏走到房门口,目光相接,沐芳华道:“母亲,是真的吗?他们说你是朝廷的人,他们还说你……”
冯氏面无表情,一如这些年在沐家人面前的样子,无喜无悲,这一生她都过得痛苦,她阖了阖眸:“是真的。”
只三字,无情地,果决地,无所谓的。
沐芳华的身子摇了又摇,几近跌倒,她用手撑在书案上,强撑着自己柔弱无力的身躯,“为什么?母亲,六哥、十三弟也是你的骨血……”
“那又如何?”冯氏冰冷反问,“我忠心的唯有皇上。为示忠心,亲子可弃!”
最后八字,掷地有音。
为表她的忠心,就是亲生儿子都能抛弃。
这是怎样的果决!又是如何的无情。
沐六郎、沐十三郎,是她怀胎十月的儿子,她居然说得如此的淡漠。
沐芳华痛苦而纠结地看着她,脑海里回响着那日沐容的话,沐容说冯氏很奇怪,居然是真的。“母亲在沐家三十多年,就算祖母不让我打理后宅,可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是父亲的嫡妻,他敬你、重你,更没有让你委屈半分……”
“没有亏待过,也没有厚待过,不过是那样罢了。”
冯氏故作淡漠,心却疼得千疮百孔,对沐元浩,她是有感情的,三十几年的夫妻,怎会没有感情,何况沐家的规矩重,两房侍妾更从来不曾对她不敬过,相反,她们敬重有加,而沐元浩在知道她的身份后,还是维护了她的体面与尊严,准备在三十岁前纳妾,也是等她有了六郎才纳的,给足了她这个嫡妻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