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被说动了,但他还是没有做出决断。他让长孙无忌等人退出去,他要一个人想一想。
入夜,月朗星稀,却也有一丝寒意。高公公给李世民拿来了一件披风,为李世民披了。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朕用不着这个,朕还没老。”
“陛下龙体要紧。”高公公帮李世民系好,默默退到了一边。李世民仰头看着天穹,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跟高公公说:“其实朕心里明白,朕得国不正。所以朕想干一件远迈前人的事情,证明朕值得这个位子。朕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在做这件事之前,朕计算好了。快则一年,慢则两年。这一仗肯定能打完,而且绝对能打赢。”
李世民仰天,道:“可是为何,会出这种意料之外的变故。难道朕真的是人神共愤么?”
高公公往前半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又不是很确定,李世民到底是不是在跟他说话。这时候接话,显然也不是很合适,更重要的,他不知道怎么接。
思虑良久,高公公小声道:“陛下,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
“不、”李世民转过身来,道:“情况一定比想象更糟,西突厥对我大唐,一向都有恨意。河套之地,乃是他们的祖庭,他们没有一日不想拿回来,如果他们没有那份实力也就罢了,但如今他们有这份实力,没有理由不东进。”
“泥孰只是一个意外,有他在的时候,朕可以放心。他可以笼络心向大唐的部族,在西突厥内部达成一个平衡。这份平衡,加上朕不断推行丝绸之路,让内务府提供大量订单,予以其利。尚能满足他们的胃口,朕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朕想,只要能挺过三年即可。朕攻灭高句丽,立刻转战薛延陀,挟大胜之威,西突厥不敢轻举妄动。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撕破脸皮,朕也无所畏惧了。”
李世民长叹一声,道:“谁能想到,泥孰好好的就死了?他这一死不要紧,朕的盘计划都会被打乱。”
高公公思忖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嘴里。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李世民的目光投向远处,仿佛一个洞悉世事的长者:“你是想说,要不然就听从辅机的建议,班师回朝……朕告诉你,这是下策中的下策!”
“长孙无忌是一个文臣,他不会打仗,也不懂打仗。年轻时候,有一腔志气。现在岁数大了,便是连志气也没有了。大军出征,便如张弓拉箭,开了弓,哪有回头箭的?他惦记的不过就是长孙家的那点产业罢了,朕已经想明白了,绝对不能听他的。朕如果此时班师回朝,国内必乱。而且,即便朕带领大军迎战西突厥,也未必能赢!”
“未必能赢……这、”高公显然没想到李世民会这样说,未必能赢?大唐万胜,怎可能不赢?
“朕率领大军班师回朝,势必士气低落。一路上没有休息,将帅疲惫。而西突厥却可以逸待劳,这一路的粮草消耗,也不是小数目。朕几年的准备,不但要搭进去,休养生息的计划,也要被迫停止。”
李世民长叹,道:“老百姓刚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朕实在是不忍心,再让他们回到那易子而食的境地之中!”
“那……”高公公没有想到情况会这样糟糕,问道:“陛下,事到如今,应该怎么办?”
太极宫外,高公公急得直搓手,殿内不断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已经有半个时辰了。算算殿内的瓷器,应该差不多都已经阵亡了。以李世民抠门的性格,他能砸这么多东西,显然是气得急了。
李世民万万没有想到,李牧竟然敢抗旨。他难道不清楚,这是莫大的恩德么?瞧瞧他回的这封信,说得叫什么话?他还不如说不嫁了!
“皇后驾到。”
高公公如闻仙音,急忙迎过去:“皇后娘娘身体可好些了?”
昨日皇后气得晕过去,多亏刘神威施针相救才醒转。没想到今天,还是为此事操心,高公公心里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长孙皇后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殿内又一声巨响,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李牧那边有回信了?”
“是、有了回信了。”高公公张了张嘴,似乎不太好说,长孙皇后是多聪慧的人儿,立刻就猜到了,肯定是李牧不同意。不知怎地,得知了这个结果,长孙皇后竟然觉得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没有铸成大错。
“怎么回的信儿?”
“老奴属实不知。”高公公没撒谎,他的确没看见。信没经过他的手,直接是小太监交到李世民手里的,李世民看完之后,就乒乒乓乓地砸开了,边砸边骂,他就被赶了出来,随后便派人去找长孙皇后了。他所知道的,不比长孙皇后多多少。
“行了,退下吧。”长孙皇后一摆手,高公公及她带来的女官们,都后退了数步。长孙皇后推开殿门,李世民的骂声随之而来;“高干,朕不是说了——”他看到长孙皇后,放下了手里的砚台,愤愤然地坐了下去:“皇后身体抱恙,不好好休息,怎么来朕这儿了?”
言语之中,颇为疏远。长孙皇后心中一痛,却没有跟他一般见识,道:“听闻,李牧那边有信儿了,如何说的?”
“这小子不识抬举!”李世民咬牙切齿,骂道:“朕就该杀了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发狠似的:“就该杀了他!”
长孙皇后不禁白了他一眼,心道,想杀你又舍不得,说来做什么呢?她权当没听见,继续问道:“到底是怎么说的?有话没有?”
“那儿呢,自己看。”李世民指了一下地上,便不做声了。长孙皇后顺着他的手指瞧过去,只见地上有一团废纸,上头还有脚印,显然就是李世民盛怒之下的杰作了。
长孙皇后走过去,把纸团捡起来展开,便见上头用漂亮的飞白写道:“蒙陛下不弃,臣心中惶恐。不敢拂了陛下的一番心意,自是应下。但有一事,要讲在前头。寻常百姓之家,娶亲也要聘礼,也有陪嫁。臣夸口一句,臣之长女出嫁之时,必备上一份价值百万的嫁妆,但与之匹配,臣也得要一份聘礼才行。聘礼不敢要多,只十样。清单如下……”
看到这儿,都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虽说找皇室要聘礼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但如果是李牧来做,似乎就没那么奇怪了。而且他也说了,会备一份价值百万贯的嫁妆,如此手笔,要一份聘礼也是应当。
可是当看清清单的内容,长孙皇后便明白了,李世民为何会这么生气了。只见上头写到:“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白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烟雾八两琴音,火烧的冰雹要九两,晒干的雪花要一斤。我要的聘礼都备好,闺女自己送上门,我要的聘礼少一样,姑娘八十不嫁人。”
长孙皇后目瞪口呆,也不怪李世民如此生气。看到这样的,谁能不生气?你不想答应,你就说不答应的。答应的好好的,聘礼难为人,多损啊!
“生气吧?”李世民看到长孙皇后的表情,知道她跟自己的感受差不多,无限委屈道:“这小子是不是该死?不该死也该打,朕这就下旨,让他把闺女送宫里来,跟晋王一起养着!”
说着,李世民便要去捡被他扔在地上的笔墨纸砚,长孙皇后赶忙拦着:“陛下,不可啊!”
“又不可?”李世民气愤道;“你也不是没看见这混账说得什么话?他要的那个东西,朕哪儿给他找去?这不是戏耍朕么!”
“陛下糊涂在先,也怪不得人家。”长孙皇后拉着李世民坐下,劝道:“李牧没有直接拒绝陛下,也是给陛下留了面子了,否则传将出去,两边都不好看。臣妾早就说过了,此事不妥。现在李牧已经表明了态度,陛下若一意孤行,且不说李牧那小子的犟劲儿,断然不会把闺女交出来,即便交了,后世史官如何评论陛下?婚娶之事,还有强迫的么?”
‘后世史官’四个字,算是戳中了李世民的心思了。这件事确实好说不好听,不是明君所为。李世民不是想不到这些,他是想不到,李牧竟然会拒绝。赐婚这样的殊荣,竟然会有人拒绝?李牧这小子,是真真的没瞧得起皇家啊!
这个念头冒出来,李世民更气了。但转念一想,若这人是李牧,他会这样想也正常。他可是李牧啊,五姓七宗,在他眼中都如牛马一般,他何时在意过。所谓皇家,也不过是陇西李氏的一支罢了。何况他也早已入了宗籍,也算是皇室中人了,确实没有必要高看。
只是这种感觉,委实不爽。而且,现在李世民是骑虎难下,他的旨意已经下了,天下人都知道了他赐婚的事情。现在李牧拒绝了,他总不能告诉天下人,李牧没看上朕的晋王,不肯嫁女儿吧?
这样说了,还有脸么?
李世民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长孙皇后想了想,道:“陛下也不用烦忧,李牧回信时不是说了么,这是一封家信,又不是奏折。这就给陛下余地了,陛下只需想一个借口,把自己圆过去也就是了。李牧那边肯定会配合陛下,不会戳穿的。”
李世民一听,也明白了李牧的意思。按照规矩,家信是可以私密的,但奏折,后世史官是有资格查阅的。就像是起居注一样,皇帝也没办法勒令。
“那——”李世民皱眉道:“朕怎么说?朕昨天刚下的旨。”
“答案就在这聘礼上。”长孙皇后指了指信,道:“陛下可以说,李牧同意了婚事,但要的聘礼一时半会难以凑齐,两个孩子还年幼,这件事也不着急,暂且搁置下来。”
李世民想了想,道:“若是日后有人提起,朕如何解释?”
“李牧既然不想嫁女儿,这事儿就让他去操心。”长孙皇后这样说着,心中却道:“赐婚的事情,朝中支持的人几乎没有,这样含混过去,合了所有人的心意,谁会那么不识趣提起来?”
“皇后说得也有道理。”李世民愤愤道:“那李牧若不想嫁女儿,必定会使出手段来。真是气死朕了,拿他没办法!”
李世民能这样说,也算是承认放弃了。长孙皇后又不是乡野妇人,非得让自家男人认个错儿。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长孙皇后的心情也好,道:“陛下不必为此伤神,李牧那小子本就浑,你跟他生气,他也不会改,有什么必要呢?”
“皇后说的是、”李世民叹息道:“朕越发觉得,把他打发到洛阳,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这要是留在长安,早晚给朕气死了。”
李世民长出一口气,忽然抬起头看到满地狼藉,登时心疼了起来:“这……怎么砸成这样了,高干也是的,怎么不拦着朕!都砸碎了,这得多少钱,怕不是得一百贯?”
其实是没有那么多的,从东宫搬过来的时候,还没有内务府,宫中的用度,都是‘基本款’,不值多少钱。后来有了内务府,钱的方面宽裕了,但是长孙皇后却觉得,不可开后宫奢靡之风,所以也没有多大的改善。李世民这边的器具用度,也只是增添了一点儿,远远不值一百贯。
但为了让李世民以后改了砸东西的臭毛病,长孙皇后还是决定故意往多了说:“何止一百贯啊,陛下,你瞧瞧那两个瓶,都是江南的贡品,一个就要三十贯。砸碎的这些加起来,怕不是两百贯都不止了。两百贯,足够一家人吃好几年的米,陛下却一怒都砸了,如此行径,可是明君所为?”
“唉……”李世民叹气,道:“朕一时糊涂,都怪李牧。这钱,朕得找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