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寻幽醒过来时,阳光已然透过窗棂的缝隙落到了棉被之上,可以看见一些微小的灰尘在光下飘飞。
他掀开被子,看到自己身上的痕迹后脸上红了好一会儿,而后穿好里衣,披上外袍走出了房门。
钟无名坐在门坎上,见到他醒来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说了声:“早上好。”
谢寻幽也低头笑着回她:“早上好。”
钟无名随后走进外边的厨房,像是变戏法一样从里边捧出馒头糕点和两碗皮蛋粥来。
她一夜未睡,天色微亮的时候便起身收拾好了厨房,顺道做了早饭。
两人端坐在屋厅内的饭桌吃早饭,谢寻幽接过钟无名递过来的筷子,又见她捏了一小撮剁碎的葱花撒到他的皮蛋粥上,“这样会好吃一点。”
谢寻幽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这次吃饭的时候特别安静,能听见的只有外头清脆的鸟叫声。
平时钟无名可能会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可她这次却只是低头默默咬着馒头送粥喝。
这套碗具还是当年钟无名和钟老头用过的,有些破旧,好些地方都有豁口。
等到两人开始洗碗的时候,谢寻幽才出声问旁边的钟无名:“等会儿要去爷爷的坟上看一下吗?”
钟无名蹲在那里头接着水井里打上的水,顿了一下,而后才道:“我……先去给云隐乡的人们清一下坟吧,清一下……再去看钟老头。”
钟无名其实有些不敢面对,所以她还是想再拖上一下,好似再拖上一会儿就有什么奇迹会发生一般。
谢寻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只是点了点头,“那等会儿我也一起。”
钟无名随后带着谢寻幽出了门,两人手里头都拿上了一把锄头,一直走到了云隐乡的后山。
这里在云隐乡覆灭之后有一部分被夷为了平地,后来又成为了埋葬云隐乡众人的千人坑。
而现下茂盛的植被又将这里覆盖住,千人坑像是一座鼓起来的小山丘。
钟无名挥手便移开了长在上面的树木,而后同谢寻幽一起用锄头将这里好好修整一番,山包慢慢显露出来。
等到修整得差不多的时候,谢寻幽停下了手上的锄头,“无名,这里的乡民……都是你埋葬在这里的吗?”
钟无名嗯了一声,手上活计没有停,“当时实在是分不清人了,身躯脸庞都被烧焦了,残肢也分不清是谁的,那些衣裳和别的什么都分不出。”
“所以我只能都搬到这里一起埋了。”一滴汗水顺着她额头滴落砸进泥土之中,“总比暴尸荒野要好上一点。”
谢寻幽虽然见过很多更为残忍,血流成河的场景,但是他想到自家尊上不过九岁,就要遇上这样的事情,就要用着还没成长的瘦弱身体去将尸体残骸一遍又一遍的运到这里来。
心下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和苦涩。
他是想将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献给她的。
可偏偏事与愿违,尊上这一路都走得太过艰难。
两人修整好了整个山包,烧了一大沓黄纸。钟无名蹲下身用随手折来的树枝把一些黄纸往上挑一点,好让火烧得快点。
她突然叹了口气:“我没能给他们做个石碑。”
钟无名十几年没回过这里了,有些名字也遗忘在了时间长河里,没办法将这一千多人的名字都一一列出来。
旁边的谢寻幽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万年之前,他们遇上类似的这些事情实在太多太多,每时每刻几乎都会发生,只能麻木的安慰自己,时间会泯灭一切。
可现在显然不再适用。
谢寻幽看见钟无名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而后站起身来拍了拍拖在地上的衣摆,将手里头的树枝甩出去。
她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去看看钟老头吧。”
她也没什么借口再去拖着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钟老头的坟也在后山这地儿,同千人坑不远,钟无名和谢寻幽一路爬上一座不大高的山峦。
拨开茂密的狗尾巴草,远远便能看见一座不高的石碑,被藤蔓缠得看不清上头的字。
钟无名扯开了那几条藤蔓,却没着急着除去坟头上的草,而后将手按在旁边的地上。
谢寻幽随后便见到她脸色唰一下变了,泥土被一把掀飞起来,棺材滚了一圈后可以看到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座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一个空坟。
钟无名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倒流,却又似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剑终于捅到了自己身上。
一时间,钟老头的阵法,闻人越之胞弟那被挖了的坟墓,起死回生的闻人无双,近几年来突然出现的黑魇大圣使……一切都汇到了一起,钟无名顿时想通了所有关窍。
那大圣使恐怕就是起死回生了的钟老头。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一道金雷猛然劈下,将周围的树木尽数摧毁,钟无名气得整个身体都止不住颤动起来,被谢寻幽死死抱在怀里。
钟无名眼睛里带上了血丝,咬牙道:“这些人怎么敢的……”
钟老头不过是一介凡人,却连尸体都要被黑魇盯上。
她胸膛急促的起伏着,迫切的想要将满腔的怒火泄出去,想要咆哮,想要尖叫,想要毁灭面前的一切。
可最后,理智回了笼,她只是紧紧箍住了谢寻幽的腰肢。
*
迦楼罗一路上又焦急又期待,他反反复复的想着胡月姬说的话,跟着她一路去到他们狐族的领地。
胡月姬从狐王殿中拿出一把玉如意,往虚空中轻轻一划,便见一个入口横亘在他们面前。
迦楼罗不疑有他,随着她一块儿走了进去。
他在这识海空间之内看到了一棵庞大的古树,就连树洞都堪比狐王殿的大小,而在树枝上面,牢牢的挂着一个鸟巢。
胡月姬看向他,“你上去看看吧。”
迦楼罗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飞了上去,见到了鸟巢上躺着的几颗蛋,一共六枚,蛋壳上面还有着独属于金翅大鹏的纹路。
鸟巢里同时还洒满了亮闪闪的宝石。
迦楼罗站到鸟巢之上,珍重的伸手过去摸了摸其中的一颗蛋,微弱的心跳从蛋壳传到了他的手臂上——是活的,是还活着的金翅大鹏的蛋。
他讶然的扭头看向下边的胡月姬。“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月姬在底下仰着头看他,缓缓道出了当年的真相:“当年龙神现身的时候,金翅大鹏老族长就知道灭顶之灾将至,于是让我们狐族假做反水,保下这金翅大鹏的最后几枚蛋。”
“狐族总算不负老族长所托。”
狐族向来是别的妖族的附庸,但金翅大鹏一族不像其他妖族,对他们很好,也将他们真正当人来看。
迦楼罗从鸟巢上飞了下来,收回背上的翅膀轻轻落地,“那……你们这次呢?”
“不仅是为了反抗龙族。”胡月姬视线落在那黑漆漆的树洞处,似乎横跨时光看到了些什么东西,“我还要狐族彻底摆脱附庸,成为东胜神州几大妖族之一。”
人们想起狐族之主胡月姬总会想起她风情万种的身姿,可现下她眉眼沉静,带着锐气,腰板挺得很直,浑身气势厚重深沉,已经有了雄主之相。
她缓缓道:“他们都认为狐族空有一副美貌,身段柔软脆弱,易摧易折,可以随意侮辱亵玩。”
“可我们有着锋利的爪子,可以撕开龙族的坚硬皮肤,我们有着尖锐的牙齿,可以咬断虎族的脖子。我们从来不是被圈养起来的宠物,我们是时刻蓄势待发的猛兽。”
她坚定道:“所以我要狐族不再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迦楼罗抬头看向她,认真点头道:“但有难处,我迦楼罗在所不辞。”
*
钟无名和谢寻幽本来准备离开云隐乡,回到千山城商讨一下后续。
可刚刚关上院门,两人便都收到了讯息。
钟无名这边是凌闻江有了消息,而且通过极生门的手下来告知她,他在南赡部洲的一个沿海小城等着她去一趟。
而谢寻幽这边则是师门让他回到千山城有要事商讨。
两人就只能在云隐乡分道,谢寻幽原先还担忧着钟无名此时的状态,问她用不用一起去。
可钟无名只是摆了摆手:“不用,我还没这么脆弱。”
谢寻幽就只能看着她背影远去,而后也转身启程往千山城飞去。
钟无名知道自己情绪不对劲,但并不想把这些负面情绪都传染到谢寻幽身上去,所以想着一个人去一趟也不错。
这座沿海小城离云隐乡这边不算太远,只是一个时辰钟无名便到达了这个地方。
这座小城出乎意料的繁华,街市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新鲜海货,小贩们边吆喝着边赶掉嗡嗡飞着的苍蝇,而来买海货的人也很多,整条街市拥拥挤挤。
钟无名做了伪装,走进人流里,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鱼腥味,最后来到了一个有些冷清的小摊前。
冷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摊子上的海货不多,也许是卖得都差不多了。
钟无名垂眸看向摊子上戴着草帽低着头的老板,喊了一声:“老板,卖鱼吗?”
之后便见这名老板一脸睡意的抬起了头,两人双目相接,正是凌闻江。
钟无名有些难以想象这位剑仙如今在这里摆摊卖鱼的转变,但凌闻江倒是一脸平静,道了声:“来了?”
钟无名点了点头。
见凌闻江扭头喊了一声:“华明!过来收拾收拾我们回去喝鱼汤!”
后头有人应了一声,随后拎着两个鱼篓走了出来,他脸上显然做了伪装,但钟无名这种修为一眼便能看透——这是两年前据说叛出了佛宗的佛子。
他们俩怎么在一块儿?
佛子倒也没有在钟无名面前掩盖身份的打算,喊了声:“钟道友。”
钟无名听见这称呼扬了扬眉,都不叫施主了,看来这位佛子的确是不在佛宗里头了,她也回了句:“华道友。”
华明利落的把摊上的海货分装进两个鱼篓里,而钟无名主动接过了一个鱼篓,同华明一起跟在凌闻江的身后往他们家中走去。
凌剑仙在这里的生活显然过得不错,街坊邻居一路上都在向他们打招呼,而华明背着的那个鱼篓里面的海货都分给了邻居们。
钟无名看着如此有生活气息的一幕幕,倒是想起了幼时在云隐乡的那段记忆。
凌剑仙家在沙滩旁的一个村落中,是间低矮的茅草屋,外头是一圈低矮的篱笆,同别的那些屋子没什么区别。
一回到家,华明就开始择菜洗菜,而凌闻江则开始处理剩下的海货。
钟无名想要过去帮忙也被他们给拒绝了,“你是客人,不妨走出去看看海,等会儿好了我们再叫你。”
她原先还想跟凌闻江提起素霁剑的事情,可是现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于是她便走到了外头的沙滩之上,这里的沙砾倒是要比魔界那边细软得多,也更有生机得多,可以看见好多的小螃蟹爬来爬去。
天空湛蓝,海水清澈,海天共一色。
钟无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躺在了湿润的沙子上,这里的海水会冲刷到她的身上。
她脑袋枕着两手,就这么数着湛蓝天上飘过的白云,任由海水漫上她的胸口,随后又哗啦啦退去。
海在退潮,而钟无名眯了会眼,发现自己已经被沙子埋住了。
倒也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朝她身体上堆了一堆沙子。
她坐了起来,扭头看向几个躲在树后眼神闪躲的小孩,扯起嘴角笑了笑,而后站起身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