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
内忧外患的烟火尚未影响到偏安一隅的古安寨村。
村民安详,乡土味厚。
今天是六月初一,古安寨村依然沿袭着过“半年”的习俗。百姓会在当天祭谷神,求风调雨顺,盼来好收成;还会祭门神,祈卫家宅,保平安。到了晚上,袅袅炊烟升起,乡落村角漫溢着土香佳肴——冷案上的生蒜籽拌野菜、油锅里的裹面爆鱼香、水锅里的青盐汆豆腐和山荪杂烩菜,必不可少。茶余饭后,依然秉承着遛闲串门的习惯。
坡堆上焚焐起湿润的梧桐树皮和泥碎草沫,浓鼓鼓的灰烟夹着草香弥漫开来,这是乡间最朴实的祛除蚊虫的方法。蚊虫尽数逃没了影踪,甚有被熏瞎了眼睛,折了翅膀,晕了头向,失去了附人吸血的本能。烟气渐尽时,日头也贴了山腰,天色凉习起来,百姓们走出院落门庭,堆上屯一群,屋角聚一簇,摇着蒲扇,聊天逐笑……这边的孩童持着蒲棒子和串儿香惹腾和耍斗;那边的孩童狗猫一般地窜跑着,嚷闹着,玩的是鼠躲猫、苍鹰捉鸡、瞎子摸瘸子、蛤蟆顶尻……天已深黑许久,人们皆都散了,时不时还冒出捏着鼻子学的鸡叫……
这就是乡落邻里的生活。俗话说的好,乡落邻里故事多……
这里便有一段乡落村角流传而出的故事,故事便是从王木修开始说起……
王木修祖传一手精湛的木艺活,可惜,年轻时偷闲好赌,不务正业,娶来的媳妇刚过门三天就跑走了。他痛悔思变,耗费十年功夫在螺子河上建起一座圆拱木桥,当最后榫卯扣合,村人们在桥头放起了鞭炮,给了他最高的尊重,也因此,他被提了里长(相当于村长)的小官。
后来,王里长找了哑巴媳妇拼凑过日子,可惜,哑巴媳妇有田不生苗,没能给王家传宗接代。一日,王里长忙田归家时拣了个孩子,孩子拣回不久,哑巴媳妇就死了。哑巴媳妇被埋土的当晚,王里长很是伤心,独自走上亲手建造的木桥,见着桥头蹲着一位头戴草篷的老人。
草篷老人招呼王里长坐下来,跟他说拣来的孩子出生时撞了毒日子和毒时辰,命中有克,不能沾亲,脸上会长毒疮子。
王里长仔细琢磨着,且信也罢,按照草蓬老人的指点,不让孩子和自己住一瓦舍,不让孩子与己沾亲,不让孩子喊爹叫大,一直以名姓称呼。
古安寨一直沿袭着“摸岁”的习俗。“摸岁”又称“抓周”。按照当地的习俗,孩子刚满周岁生日的时候,要备酒宴,宴请孩子的婆婆,婆婆会准备鸡蛋、馒头、粥米、褓衣、鞋子、长命锁送来,还要举行一些俗礼,比如:给孩子洗澡,寓意着孩子不沾污秽,能健康成长;给孩子圈辫子,寓意着长命,岁岁流长……除此之外,还要在桌子放上笔、书、算盘、剑、弓、糕点等物事,让孩子摸,摸得书笔有文才;摸得算盘通算计;摸得剑弓武将之才;若是摸得了糕点,贪吃好玩,预示着平庸……古往今来,古安寨村便有摸了好彩的娃子高枕权贵,便有摸了糟头的娃子落魄犬马……
王里长未曾打算给孩子抓周摸岁,况且孩子已经三岁多了,过了当地抓周的年岁,但是,他一心想解孩子命道贵贱,证实草篷老人所说虚实,这年六月初一刚过,王里长便为孩子忙掇着抓周事宜。他想,六月初六日,百无禁忌,是个吉利的日头,盼望孩子抓周能抓个“喜头”,就此也给孩子赐个带“喜”字的名字。
王里长虽是一村之长,没有官品官阶,徒负虚名,多摊烂事不讨好,且他不贪不刮,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勉强混得一日两餐填饱肚皮。他一个瞎字不识得,哪里来的书笔、算盘;不学武练功,哪里来的剑弓;因为是拣来的娃子,哪有亲戚姑舅……所以这些礼俗都省下了,他仅能按着穷人的土方法给孩子操办着“抓周”的事宜。
贫苦的家庭没有书笔、算盘和剑弓之物,就会在方桌的四角摆上了葱、鸡蛋、米糠和一撮土代替,把娃子放在桌子的中心,引孩子用手去摸。如果摸了葱,寓意孩子长大后聪慧聪明;摸到鸡蛋,寓意着孩子生长吉利,顺意,可以做官;摸到米糠,寓意健康成长,身强体壮,富贵有余;若是抓起那一撮土,寓意没有声名,没有富贵,做土活的料子,耕种劳苦一辈子。
六月初六那天,王里长在院中给孩子摸岁,惹得邻居旁小围观。
王里长寻了块四方木板当作桌案,点了一炷香,把准备好的一只青葱、一只鸡蛋、一把米糠和一撮田土放在木板的四边,害怕娃子摸起那撮土,故意放得远一些,然后把孩子独自放在木板中间,跑在了一边观看,时不时吹响口哨,比划手势,引孩子去摸那鸡蛋或抓起米糠和那根葱。
孩子不懂事,迷糊之中有些意识,在木板上爬来纵去,一会看看鸡蛋,一会看看那根青葱,就是不动手,稍许,磨蹭着转过身子,朝那一撮土爬了去。
王里长的心揪着,如同河浪泛轻舟,上上下下,极不是滋味,唯怕孩子一把抓了土,这辈子就完了。
邻旁们也都闹着,说着,议论着,看看这拣来的娃子争不争气,称不称心,将来成不成气候。
只见,这孩子一时半会没有了动静。
王里长猴急着,指着孩子便啰起了嘴:“你个小土老爷,一看你就是个土坯子,竟是没出息的泥墙土料子,讨饭也找不着后门!鸡蛋、米糠和青葱都可以抓,你要是抓起那土,我顺就扒土坑给你埋了!”摆手势,催道:“快,快,转过神来!这儿,这儿!你个小土老爷,你投生是给我抹锅灰来着?你也为我想想,岂能让我老来跟你顶白霜喝西北风,白养活你了!……”
他这一絮叨,惹得邻旁们哈哈大笑。
然而,这孩子似被骂呆,绕着那一撮土转来转去,摸弄了半天也没动手,这又惹得王里长浑身冒着虚汗。
孩子调头转屁股,又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似乎对木板上的摆物没了兴致,不顾那圆登登的鸡蛋、细腰柳条长的青葱和那碎皮粗糠,倒是瞪着眼睛盯上了木板之外的一块大青石头。
王里长急得抓耳挠腮,不停摞袖口去擦脸上的汗水,正郁闷间,孩子屁颠颠地爬到了墙根,一把抱住了那块大青石头。
“这,这算什么?没抓青葱,没抓米糠,更没摸那鸡蛋,也没碰那田土,怎么,怎么抱起了一块青石头?”
王里长一头雾水,摸不着北,如同待哺羔羊吸着了瞎**。他吹着口哨把孩子往木板中心引,希望他左手捻着那根葱,右手摸着鸡蛋,双手抓着喜头,可是孩子认准了那块青石头死死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