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纳在圣诞节结束的后一周被威斯伯爵领走,科尔太太的脸就差没笑融化,她站在寒酸的孤儿院木门前,穿着一条满是红色碎花的蓝底布裙子,这是她衣箱里最体面的衣服,一个劲儿的搓着手,笑得既惶恐又兴奋。
“伯爵……伯爵大人。”她那双棕色的眼睛从温纳的脸上荡到威斯伯爵严肃正经的脸上,被后者冷淡的瞟了眼,马上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握着手呐呐的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一句,“温纳这孩子……是我们这儿最乖巧的一个。”
“我恰巧需要一个乖巧的孩子。”伯爵点点头,举起手杖示意马车人备好车,科尔太太巴巴的望着他,一脸期待但却惧怕失望的表情。
“那您……那您……”她坑坑巴巴的问。
威斯伯爵看了她一眼,了然的笑了起来。“科尔夫人,我正好想和你商谈一件重要的事。”他含蓄的扬扬眉毛,转头挥挥黑色的雕花手杖,仆人躬身,亲切走到温纳身边问:“小姐,请上车。”
温纳看着这气派的马车,车顶和车身都镶刻着低调的黑色花纹,边角被精致的铂金包裹。她这辈子都没看到这么豪华的马车。她听话的钻了进去,过了十多分钟,当她偷偷拉开窗户往外瞧时,伯爵大人正好从孤儿院走出来,科尔太太跟在他后头笑得合不拢嘴,连带着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
科尔太太顶着那头乱蓬蓬的红头发一脸幸福的走了过来,见到温纳一动不动缩在马车里,笑得合不拢嘴,她紧紧探过身拉住温纳的手。“温纳,以后可一定要听话。”她笑着说,可温纳却下意识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科尔太太看她的眼神很暧昧。
“太太,我不想离开你。”温纳扑过去抱住科尔太太肥胖的腰身,她当然知道科尔太太收了钱绝对不会再留着她,但这种被卖掉的感觉还是不好。而且她总觉得有鬼?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福生活,也许比孤儿院更糟。
科尔太太抚摸温纳头发的手顿了顿,她复杂的皱起了眉。温纳是孤儿院那群短毛小畜生里最听话的孩子,她聪明,能干,任劳任怨,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小家伙。说实话,让她把这么听话的小东西给人她还真有些不舍得。但是和钱比起来,温纳还差了些,再说,温纳去了威斯伯爵家,每天吃烤好的吐司面包喝香浓的热牛奶,这是多幸福的事。
所以不管如何,她都是为温纳好。
“要听话,知道吗温纳?”她摸着小姑娘的头发说,温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科尔太太的心突然柔软下来,虽然卖孩子是为了孤儿院和自己的生计,但她也不是对温纳没有感情。可是自己又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摸着温纳柔软的咖啡色头发叹气。
在科尔太太不得不离开之前,温纳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把一小片黑面包塞进她手里,科尔太太见到黑面包的瞬间脸色就变了,“温纳,你竟然……”
“太太,你误会了。”温纳说,“这是我的早饭,一直没舍得吃。请问你能帮我带给我的好朋友比利吗?”
科尔太太的脸色缓和了些。她就说嘛,温纳怎么可能偷黑面包。“给比利,为什么?”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温纳眼睛也不眨的说,“我不希望他难过,所以这个是告别礼。”
科尔太太的心房更柔软了,她几乎要搂住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头,告诉她搬到新家里不要害怕,就算威斯伯爵对她做什么只要忍耐就可以,毕竟能换来美好的生活不是吗?“我一定带到。”最后她保证说。
温纳点点头。威斯伯爵坐了进来,向她点点头,什么话也没问。直到车轮缓缓转动,温纳也没有再拨开帘子往外看一眼。孤儿院,科尔太太,比利,兔子,还有汤姆和小蛇纳吉尼已经渐渐离她远去,现在她需要担心的是自己未来在威斯伯爵家的生活。
还有那个上辈子的自己,她也应该和孤儿院一起被抛在身后。
温纳深呼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马车渐渐放慢速度,接着马车夫跳了下来,拉开侧门。温纳提着自己的黑色小皮箱走了下去,暖风吹乱发鬓,披散的额发遮挡住了视线。隐约中,一个全然不同于破落孤儿院的宏大建筑出现在她眼前。温纳眯起眼下意识看了看伦敦的方向,只觉得一切都是这么不可思议。
一个冰冷的东西碰了碰她的脚跟,温纳防备的往一旁躲了躲,才发现那是威斯伯爵的权杖。 这位长相严厉的伯爵大人对她轻轻的笑了下,虽然这个笑极其短暂,并没有渗透进满是沟壑的褐色面皮,但他尝试显示自己的善意。
“温纳,以后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他的胸腔鼓动,一种奇异的假声从“兹兹”摩擦的骨头里传出。
她赶忙放下皮箱,拉开裙子曲膝行了个礼,一旁的仆人赶忙提起她的小皮箱。
等仆人领温纳来到她的房间后,她立刻被房间内豪华的装饰惊呆了,不过温纳很快调整好脸上的神色,因为一旁的仆人眼里滑过了讥诮的笑容。这间房间一看就被精心装点过。棕色雕刻大床厚重典雅,背景的绿色雕花壁纸精致高贵,高耸的四截床柱上面铺着柔软飘动的银色纱帐,在同样银色的被褥上横跨一条绿色绸带,一路拖曳到地。
温纳的脚不小心踩在雪白的狐皮毯子上,她不动声色的挪开脚,用裙子挡住脏污的白毯子。仆人见怪不怪的笑了下,躬身在她耳边恭敬的问:“小姐,还有什么可以让我为您做的吗?”
温纳摇摇头,仆人把她小的可怜的皮箱子小心的放在房间中央的棕木雕花桌台上,雪白的丝绸桌布立马被箱子边缘的黑色污迹弄脏了。
“请不要在意这些。”注意到温纳的表情,仆人反而好意劝解,“大人不会在意这些。”
很快温纳就明白了原因。她在威斯庄园住了很久,每天都好吃好喝的拱着。早饭有新鲜的纯牛奶,烘烤得香喷喷的烤饼干,盛放在美丽白磁盘里的樱桃奶油蛋糕。仆人们为她准备了柔软精致的衣服,每天都用她说不出名字的香皂给她清洗,她还可以喝到从前喝不到的果汁,能吃到只有上辈子才能吃到的水果。
温纳逐渐长胖也长高了,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超过五英尺五英寸。她发现自己的手上的皮肤变细腻了,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保养得当很快就能挽救回来。
她摸着自己的脸不免疑惑威斯伯爵这么做的意义。温纳想起临走前科尔太太那暧昧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惊,难道威斯伯爵有恋/童癖?
可是威斯伯爵很久才回一次庄园。每次回来都穿着一件奇怪的黑色袍子,拿着他奇怪的手杖,把自己关在一楼的书房里。
她一直小心翼翼,因为孤儿院多年的经历告诉她: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以后都是要还的。
还的那一刻很快就来临了,威斯博士仿佛突然想起有她这么一个人来。在她十岁生日那年,威斯伯爵送给了她一件礼物,那是一套银边绿色绸带的漂亮礼服。
“请不要让我失望,温纳。”他这样说着,第二天就开始培训她的礼仪和步态。他聘请了三个礼仪嬷嬷教她怎么样穿着礼服,怎么样扇五颜六色羽毛扇,如何光靠摇晃鸡尾酒杯观察酒液颜色和沉淀判断酒的年份。
这样紧密的练习像赶场子似的绕得温纳团团转。越接近她十一岁的生日,威斯伯爵看着她的眼神就热切,这种热切的表情让她心中毛毛的。温纳不得不怀疑威斯伯爵的意图,他看起来并不想单纯的领养个女孩玩玩。他没有露出任何对她的关爱,反之,他看她的神态就像看一只会下金蛋的鹅。
温纳不得不计划逃跑。
她在孤儿院学会了缝补,在贵族式培训中有一条就是要学会做些刺绣编织,她利用每天散步的时间会偷一些小珍珠,然后把它们都缝在衣服的边角上。奇怪的是,虽然威斯庄园财大业大,她却从没见到任何纸质的钱币,明确的说,她没见到过英镑。有一次温纳偷偷溜进书房,想看看威斯伯爵的英镑放在哪里,没想到翻遍了书房都没找到。
难道他的钱都存起来了?这也不是不可能。
威斯庄园也没有报纸,不过温纳询问了几个好说话的仆役,他们对庄园的地址含混不清,但都说这是个叫小汉格顿的地方。
温纳没听说过这里,但按照自己来时的马车速度和时间来看,这里离伦敦有点距离。没有马车,她只能坐火车,不过她外出散步时从没听到火车轰隆隆震天响的喷气声。
就在温纳十一岁生日的前三天,威斯伯爵匆匆从远方回来,一身泥泞还没换下就急着找她。
“温纳在吗,温纳在吗!”他拉着客厅里的铃,急切的寻找照看她的嬷嬷。
嬷嬷来不及穿鞋急忙跑出来,抱着她向伯爵大人展示,“伯爵大人,温纳人好好的。”
威斯伯爵看似松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掌摸着温纳的头顶,雨水从刀削般冷硬的脸颊上滴落,他咬着牙一遍一遍的抚摸温纳的头发,仿佛在抚摸一块怎么都磨不平的石头。直到温纳也被他淋湿了,冻得直发抖,威斯伯爵才突然醒悟急急罢手。期间温纳一直听到威斯伯爵喃喃着:“别让我失望,别让我失望。”
很快温纳半夜起床喝水的时候路过伯爵的书房,突然听到他在里头对着一面镜子说话,看起来是在自言自语。
她留了个心眼,把自己藏在阴影中,心脏因为自己的冒险激烈的跳动。
随后她发现自己错了,那面镜子像白雪公主里的魔镜一般会讲话,还没来得及惊讶,她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镜子里传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它问:“你确定那个叫温纳女孩能行?”
威斯伯爵回答:“没错,我感受到孤儿院里有魔力波动了。”
魔力波动?那是什么?
温纳还以为那是她听错了,紧接着那面镜子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那么你怎么确定魔力波动是她的呢?”
“孤儿院里一共只有二十个孩子。”威斯伯爵说,“我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用魔杖检测了,没有一个人身上有那种魔力的气息,只有温纳,只有温纳身上有。”
“那么确定是她了?”魔镜用一种激动的语气问。
“是的,没错!”威斯伯爵捧着魔镜,从这个角度,温纳能看到他蜷起的手指青筋直冒,紧接着威斯伯爵用一种充满希望的激动语调说,“强大的魔力,那是我们以前找到的孩子身上没有的。这一次她一定能……”
“一定能振兴我们的家族……!”那面镜子接下去完成了这段伟大的自白,“那么杰克威斯,你打算什么时候收这个孩子为女儿呢?等到她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可来不及了!”
她十一岁生日?要干什么?
魔力波动?那是什么?魔术吗?她身上怎么会有那个东西?
温纳缩回手,放轻呼吸,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飞快的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的时候,威斯伯爵出现在早餐桌上,亲自替她切了一块吐司面包。温纳道谢接下,放在盘子里没吃。
紧接着她听到他用一种期待的语气问,“温纳,想做威斯伯爵的小公主吗?”
温纳的叉子一下子戳进了面包里。
她沉默了一会,扬起脸笑了,威斯伯爵看到这个笑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温纳?”他试探着问,严肃的脸上露出犹疑,“你不愿意?”
“怎么会,这是我的荣幸!”温纳回答得响亮而果断,然后低头把几乎戳烂的面包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