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小二满脸愕然,对这桌酒客身至何处如此无谓甚为惊奇。见其风尘仆仆,也就多嘴了几句。
后边说了些什么,叶念安已全无心思听进去。他颓然跌回到椅凳,心慌意乱。
阿春张罗着从前厅散下,跟着小二走至酒楼后院的三间厢房简单安顿下来。龙小青和呼楞铁当先独占了一间,剩下那间便只能是阿春和叶念安同住。
本想借着这番豪饮,酣睡一宿。自听小二说了北边辽人踏线越境后,叶念安登时酒醒了一半。
阿春见叶念安六神无主,就喊小二泡了一壶热茶送进房里。
不刻,热茶已沏好送入房内。
“醉不了,喝些浓茶就当醒醒酒吧!”小二自倒了一杯递到叶念安手中,见其不应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只不过,巍巍子午岭上,被厚厚黄土密林覆盖,连山峻极,不可越。庆阳就在子午岭西边,党项、野利种落亦寄此州界。
至北再行百四十里,即入环州城界。此城乃朔方鸣沙地,三面环蕃,居人部落相杂,冬夏少水,沙碛远无邮传。
这是最中规中矩,也是最为常见的前行路线。爷几个要去的地儿着实太不安全,出了咱这集镇,也就等于踏进了鱼龙混杂之地。
要我说,几位爷还是再好生商议一番吧!”
待店小二退去,叶念安端起浓茶呡了一口。一想着适才前堂小二介绍的接下来几日欲行的路线,复又用指腹揉了揉跳疼的神经。
脑门里似有一把锤子正一下一下地敲着,隐隐作祟,心中腾起的焦躁让叶念安十分不快。他摇了摇头,妄图把自己摇得清醒一些,却是引来一阵更甚的不安。
起身推开窗户,临街已不见行人踪迹。手中热茶升腾着氤氲雾气,望着沉寂夜色,心中充满惆怅。
突然,叶念安脑中浮起一张狰狞的人脸,正是清晨被郑守备擒去的辽将头目的脸,以及他回头甩下的那句话……
如是思忖着,房门吱呀一声响,接着好像是重物倒地的闷闷声。叶念安离窗循声向外,只见房门半掩,屋内屋外却空无一物。
四下环视,未觉异样后,叶念安向内合起门扇回到屋中,却浑然不觉方才还在屋中同他说话的阿春,此刻已不知去向。
依然沉浸在紧张担忧思绪里的叶念安,脑中尽是辽人祸乱踩踏后横谷寨的不堪之状,想象着娘子秦梓欣和孩儿遭遇掳掠后的惊慌失措……
记忆中所有陈旧往事一下子都变得鲜活起来,不知不觉间,双颊已满覆泪痕。
此时,就在刚刚叶念安的倚窗处,站立了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自顾端着茶杯,低头细呡,也不出声。
叶念安直觉前方光线较前暗沉,抬头一望,不由得心下一惊。倚窗而立的呼楞铁,正直直看着自己。
叶念安眉头紧蹙,满心疑惑。但想到此人是呼楞铁,心下防备也随此消除了几分。
正欲迈步上前询问,却先飘来一个冰冷而又陌生的声音。
“你是叶念安!”
叶念安正抬起的右腿定格在半空,前倾的身子也僵在原地。眼睛却越向这个原本粗犷又憨实的铁塔汉子,全是不解。
未等其语,呼楞铁转而欺身向前,也不解释,反又一字一顿重复道:“你就是龙小青要找的那个叶——念——安!”
“…哈…哈…哈哈……呼楞铁兄莫不是方才酒吃多了,与桐生说笑呢!”叶念安一阵狂笑,笑得有些生硬。
“好啦!别再掩饰了。答案全写在你这张脸上了。”呼楞铁用手指点了点他自己的脸盘子,轻声嗤道。
叶念安愣了愣,顿时摊开手掌一摸,发现脸是湿的,这才有些尴尬的望向呼楞铁。然而,此时的沉默,已经很接近答案了。
呼楞铁将案上茶盏倒满一杯端过去,叶念安却往后退开几步,在二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屏障。
“放心,我不是害你的。”呼楞铁见他如此警觉,立马表明了自己立场。
这一刻,叶念安脑中一片茫然。室内沉寂无声,二人对视良久皆无语。
较之共携离京的这段时日,叶念安恍若隔世。虽如此想,心中却对呼楞铁并不惊惧。不接受的,怕就是这份突然而至又意料不到的事实真相吧!
这么想着,口中便幽幽道:“你是辽人!”
“你也是!”
叶念安万没料到,呼楞铁回答如此之快。微微怔了半晌,才对其说话反应过来。
只不过,经了这一细辩琢磨,叶念安的全身血液如瞬时抽干了一般,心间坠坠彻底失了血色。
呼楞铁似是早已预感到了,这个流落在宋土多年,突然被人推翻跟随了几十年的身份,再一把揭开其隐藏未知的身世真相后,这会儿应该有的不敢、不愿、不甘的复杂心理。
呼楞铁哀叹了一口气后,近身拍了拍叶念安的肩膀说道,“天意如斯,命不可违!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终究改变不了事实。
你爹是景帝长子耶律隆安!
你是我辽国皇室嫡亲后裔!
你姓的是耶律!
你终是还要继承大统回去坐上那把椅子的!”
呼楞铁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喊越响,语气也越来越重,似是想为这些年生活在萧后阴暗里的旧族皇亲泄恨泄愤,又似是想让这未来的辽国皇帝尽快认清事实。
“不!我是叶念安!我叫叶念安!
我爹死在了沙场,我娘一生下我也死了!
我有一个大娘,我娘子叫秦梓欣!
我的一切都在横谷寨!
你找错人了,找错人了……”
二人撕声裂肺的怒吼,却将事实无情重复。呼楞铁的话犹如铜钟,在叶念安脑中不断回荡,无限晕开。他捂住自己苍白的脸颊,有些虚脱地委顿于地。
饶是燥热滋扰的六月,也依然没能抵挡住从他内心深处,蔓延渗出的阵阵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呼楞铁打破沉默。
“老奴知道小公子想回家救人。倘若辽兵越线掳杀全村,老奴兴许没有法子。
但只救小公子妻儿,老奴自诩还有这能耐。只不过……”
说到此,呼楞铁特意顿了一顿,等着对面之人的答话。
听到事情还有转还之地,叶念安倏地抬起埋于双臂毫无生气的脸,急切问道:“不过什么?”
“救出小公子妻儿,小公子必须随老奴一同回辽国,回到您应在的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