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幕,众人惊愕,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叶念安平素温和儒雅,行事把稳。
饶是深谙酒后心性不由自控,情绪再稳也至多抑制表面。但是内心深处,仍都极难接受眼见之象。
犹是此际正襟端坐,久未发声的雷柔。
自前夜走出地牢之刻起,雷柔心里便装满诸多疑惑。
他深知前夜能安然无恙走出地牢,全凭叶念安相助。
根据地牢里的一番对峙,二人看着不像是旧识。可他叶念安为何要出手相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如若是假意佯装,单凭也瑟势力声望,又何至于兜这么大圈子在大家面前演这出戏?
不论何意,夔关水陆两道终究是牵制整条川峡东路的走向核心,而控扼此路的管辖权属又全捏在他雷氏股掌。
对于这一点,也瑟是清楚知晓的。
他雷柔不过是比叶念安早了几日进牢,原还当只须苦等黎明,死期将至时便知分晓。
不承想,这叶念安好巧不巧竟会与匪头也瑟师出同门。
眨眼功夫,事态斗转,危机解除,重获自由。雷柔心下隐忧,这困脱得太过于简单了。
心下正思量满腹,自顾间,也全无心思去细听席间对话说了些甚。只夹紧眉川,举起面前玉盏一饮而尽。
垂落当口,眼眸又下意识地瞥至不远处,那个为己说情解围、醺红了双颊的叶念安。
然则,面前仍旧一派放浪骇然、不拘形迹,与前日地牢拘谨审慎、小心翼翼的那个,完全判若两人。
雷柔不禁有些恍惚,饶是前夜初始的一番无意调侃,还是令其坚信,叶念安言辞有意按下,避开话头,不过是想隐匿家事背景,不让脾性露出太多。
可偏就是精短往复的几句,以及周身自逸的孤傲气质,已将其海纳百川、渊博无际的胸襟肚量展露无遗。
念到这里,雷柔肚中不解复又腾起。
面对叶念安的截然两面、行事路数,他着实有些捉摸不透。
雷柔微微偏侧脑袋,轻晃起来。这一刻,他不由暗暗晃出了个主意。
天色转好,席间气氛亦轻缓开来。
经了方才一阵动静,案上玉柱壶里的酒液就像退潮一般消失了大半。
也瑟此宴,原意是待吃酒时再往师弟深处了解。不承想,叶念安一上来便提了酒壶给自己灌酒,话还没说几句,人已经醺醉。
剩下同行几个,看着像其贴身,但此刻又如互不相识一般,全是清一水儿的低头闷吃,你一杯,我一杯,自斟自酌,谁都没去理会旁人。
也瑟眼波又一次扫过众人面容,眸心暗流激驰。正遇雷柔心思犹疑徘徊,神情闪烁。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雷柔忽然一个激灵,且顾不得形势举止是否两全,一抬屁股便往叶念安身处走去。
转身时,心中七上八下好一番掂量,暗自籍慰道,‘既已借势叶念安脱困,再欲安全离谷,看来还须倚靠这群人。不如……’
有了这个念头,雷柔一紧脚下步子,直想摆脱背后也瑟紧盯炯光。
然而,才至琴案边沿,伸臂欲扶半卧的叶念安,左近直对门檐的空廊下映出一道人影,接着便响起一个尖利刺耳的人语。
也瑟本来沾了几分亮色的黑眸乍闻檐下人语,眼眸蓦地蒙上一层雾霭,直至那人缓步趋近。
“诶,总把头今儿好兴致,请了这么些兄弟来寨里吃酒,怎地不唤愚弟一起?”陈友文一摇一晃,脸带笑意走近道。
“喛,陈知县贵人事忙,我一江湖匪人,怎也敢盼您这等身份的人前来吃酒。不敢妄想呐!”
也瑟微微一笑,只是方才飘来荡去浮在眼底的那层雾霭,此时已暗汇成流,惊涛澎湃。
“哈哈哈哈~总把头还是这般风趣。你我自成一家,何须客套!
愚弟此来就为一事,不知总把头见信可有对策?”
陈友文忖度也瑟话意不甚友善,肚中怒火立时燃起,也不想给他台阶,话锋倏转直接切入了主题。
“谷老弟,谷老弟,谷里占,谷……”
也瑟未料陈友文胆敢这般无视所座诸人,竟当众挑起航道一事。
旋即向堂外叫唤,想让谷里占带陈友文先去后堂等候,待他与这厢几个稍释几句再与他议。
“哎呀,看来总把头的这顿酒已吃了好一阵子。愚弟一径走来,都未见到二把头几个的人影……”
陈友文脸皮微皱,半咧着嘴假装诚意道,“酒能吃到这份儿上的,想必诸位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避嫌了。
愚弟这事万分紧急,也当真再拖不得……”
陈友文会这般火急燎燎,原是因为从三绝谷出来回衙当日,便被家丁火速告急。
夔关水运关闭不过数日,滞留江面的商旅船货已积压如山,往来成患。
不少已下岸转泊,占据了武龙县设在此地的中转驿站。
原本井然有序的航运物流一下瘫痪,老的出不去,新的进不来,留在半道儿的又不知何时能动……
雷茂霆新都督官印因为民舆压力没收,夔关重启眼见遥遥无期。欲解眼前燃眉之急,除了借道三绝谷的林间陆路,别无二选。
陈友文苦思冥想未得法,只得硬着头皮先飞奴捎信,好让自己这桩求人活儿看着体面些。
“陈知县言重了!我也瑟不过是盘桓于此的一名小小匪头,与陈知县所辖的武龙县相较甚远,何德何能相帮您出谋划策呢?”
也瑟见陈友文毫无避讳,未有停止之意,不得不服低一截断其话头。
“哼,愚弟不过是想借总把头的陆路过一批近日滞留夔关的商货。
这于您于三绝谷,都是桩有利无害的好事。总把头何故非要把花说死呢?”
陈友文说话间,只见其露出两只眼瞳中正燃燃的幽幽绿焰。
饶是也瑟早已知晓与这陈友文不是同路人,决裂是迟早发生之事。
可真见到他在面前装死发横的这刻,也瑟仍觉有些愕然。
然而,对面径自冷冷燃烧的绿苗,如下定一切意志扑将过来的虎狼,满面狠辣。
“愚弟过来时,听说新赴夔州转任的雷总都督府的公子,好像已被总把头请进了三绝谷地牢……做客了呀!”
此话一出,伏在琴案上的雷柔和叶念安心间俱是咯噔一记。
也瑟满腹气愤难平,本想说辩,后一转念,顿觉陈友文定是欲以此做筹码,留作后手反咬一口。